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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剑乱舞】【冲田组】《美しい悲劇》※06·终章


※加州清光、大和守安定、新选组、冲田总司中心

※冲田组,无明显CP成分

※历史向,含有历史人物死亡、付丧神替换身份的设定

※含有关于付丧神与原主相貌的二次设定,请以具体史实为准

※涉及历史事件和人物,如果有疏漏和错误,欢迎指正

〓目录索引〓

前文请戳→※01 ※02 ※03 ※04 ※05

番外篇《忘れられない君に花束を》

《美しい悲劇》本宣及通贩→※※※

前作索引→▲▲▲

(本文是完全独立的本丸故事,与几部前作没有直接关联)

本次是依旧一万四千字长更。请配合惯例的BGM食用→《かぜなきし》

CP21本宣筹备中,无差别同人站收藏→★★★

封面作者:Rifsom太太

 

*

又一串枪炮声自远方响起,在半空中不真切地回荡着。大和守安定与近藤勇停下交谈,同时看向窗外声音传来的方向,本就清冷的房间霎时间变得了无生气。

“……枪声相比昨天又离大阪近了些呢。”

炮火干巴巴的余音在寒风里尽数消散,安定低下头叹道。坐在他床榻旁的近藤眉头紧锁,双手紧紧交握,虽然肩上枪伤未愈、还缠着层叠的绷带,近藤却时刻不忘将那把长曾弥虎彻挂在腰间。

“战争开始已经一天了,大家一定都在前线苦战,我却只能在此养伤……唉,真是不甘心!”

局长话中饱含急切与遗憾,伏见鸟羽前线战况正酣,新撰组也随幕府军斗志昂扬地拼杀在第一线,身为群狼之首的他却没能出发征战,而是被枪伤所困、和冲田总司一同被送往大阪休养,对渴望为幕府拔刀效力的他来说比什么都难熬。

“啊、抱歉啊总司……明明是来陪你聊天解闷的,我却自顾自抱怨起来了……”

意识到房间里气氛太过凝重,近藤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定是察觉了眼前的冲田君也不愿留守此地,就急忙转移了话题,

“咱们离开京都不知不觉也这么多天了,我还挺想念的。”

“哈哈、是呢……不过我还是更想念京都的甜食,过几天要是差人上街买东西,还请务必带几份点心给我哦。”

听到安定半开玩笑的回答,近藤脸上露出欣慰。此时窗外又响起轰隆,伏见战场与大阪城相隔并不遥远,战火与硝烟时不时会随风袭来,让在此养病的二人各怀心绪。

安定在那场雪夜厮杀中过度消耗了自己,还受到时间溯行军污浊瘴气的感染,在那之后断断续续高烧昏睡数日,连自己是怎么被人带到大阪住处都记不太清了。多亏这些日子的静养,安定身体状况不再继续恶化,虽然无法阻止深处的溃坏,但至少有了和人轻声谈笑、或是在庭院走走的力气。

“说起京都,想起件有点久远的事情……总司,你还记得咱们刚到京都的那会儿吗?就是咱们刚住进前川家,挂上壬生浪士组牌匾的那时候。”

等外面的枪炮声再次落尽,近藤以十分怀念的口气念叨起来。安定并不知道这条历史线里新撰组在上京时发生过什么,只能怀着久违的紧张感悄然等近藤开口,

“我记得啊,有一天傍晚在鸭川闲逛,迎面遇到两个腰间佩刀、样貌清秀的年轻人。他们俩一看见我就停住不走了,起初我还以为是有图谋的攘夷派呢!一问才知道原来他们是想加入浪士组但脱不开身,只能祝咱们武运昌隆,然后就离开了……我就记得他们俩看着锐气又聪慧,无论眉眼还是气息都特别像小时候的你,哈哈哈……也不知道过去这么久,那两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安定听着听着,画面在眼前蓦地苏醒,心跳都要蹦出嗓子眼了——近藤口中所说不是别人,正是大和守安定与加州清光。

那是安定刚刚于本丸显现时的事情。为了帮安定更好地熟悉时空跳跃机制,顺便出来散散心,清光借着去万屋采买物品的机会,带上安定乔装来到了文久三年早春的京都,恰好在街上偶遇了近藤勇。他和清光硬着头皮编了套谎话才避免被怀疑身份,结果近藤说他们很像儿时的冲田君,把二人一顿夸奖,害得他们回了本丸还害羞得满脸通红。

“还有这种奇妙的事……?没能亲眼见见他们真可惜呢。”

安定佯装不知地感叹。他心中涌起复杂的涟漪,若不是近藤提起往事,他都快忘了那次偶遇。曾经自己留给这个时代的真切足迹,正是他本不属于这里的证据,哪怕已经和冲田总司之名融合得难以割裂,却依旧改变不了大和守安定只是个旁观者的事实。

“有缘也许还会再见到吧!真希望那么优秀的孩子,也能成为扶持幕府的力量啊……”

近藤说罢,目光似乎也沿着大阪城的港口流回了京都的粼粼鸭川,大概是回想起了新撰组刚成立的那段时光。良久,他轻抚腰间被精心装饰护养的虎彻刀低喃道,

“现在必须全心祈愿幕府军获得大胜,我们也要快点好起来才行……我的虎彻都迫不及待渴望着饮血了,哈哈哈哈。”

近藤的笑声浑厚而爽朗,驱赶着房间里冷冷的空气,可他的希冀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带来胜利。

今天是正月四日,伏见鸟羽之战爆发的次日。庆应四年万物伊始的新年,没有铜板和赛钱箱,没有年贺状和纸笔,也没有欢聚和美酒,新撰组奔赴了没有归路的战场,冲田总司和近藤勇则远离伙伴、只能与那些拼死奋战的身影相隔遥望,甚至无法得知究竟有多少新撰组成员在枪林弹雨中殒命。

战争打响后不过几天,德川庆喜就乘船逃离了他们舍命驻守的大阪城,撤回了江户。接着,本就没有胜算的幕府军不断溃败,在倒幕派军队的先进战力下一败涂地,时代之河掀起了澎湃巨浪,局势再也不会有挽回的可能。

后的正月七日,战败的新撰组随军撤退至大阪城。

伤痕累累的壬生狼们不会轻易言败,哀痛和不甘却不会对他们的心撒谎。在近藤带伤与归人们汇合的那天,安定依旧被留在房间休养没能前去,但他知道悲怆至极的狼群会以自己的方式恸哭,甚至会在局长和副长带领下闯进城中大闹一场,然后重新打起士气。可他们再怎么挣扎,逝去的宝贵之物也不会再回来了。

新撰组从出发前往伏见奉行所的一百五十余人,到现在只存活剩下五十余人,仅仅过去了不到一个月时间。而这些也不过只是开始。

如果冲田君也能和大家一起上战场,尽情挥动自己至最后一刻,必然的命运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残酷?在第一次和清光出阵伏见鸟羽战场、剿灭溯行军时,安定就这么思考过,如今他拖着残破的躯体,走到了历史路途的尾声,这样的想法也不曾终止。

在折磨他数日的高烧和昏迷中,安定甚至迷迷糊糊想就这么以冲田君的身份强行冲进战场,在大家的希望还没彻底破碎前、带上新撰组的荣光奔赴终结,就能让自己和冲田君一同逃脱苦难,再也不用受折磨了。可当高烧退去、理智重新苏醒,安定又无比痛恨抱持如此想法的自己。每到这时,他就会拿起床头的本体打刀,缓慢而坚决地起身去做挥刀练习,以斩断内心不该有的迷茫。

无论冲田总司、大和守安定还是加州清光,他们都注定不能参加这场战役。

等安定终于和大家再次相见时,已是正月八日。按照正统历史的进程,土方副长会尽全力说服幕府海军,让新撰组全员搭乘军舰向江户撤退,所以安定一大早就做好动身准备,等待预定的小船接他去和同伴们汇合。小船比他记忆中晚了许久才来,付丧神始终担心历史修正主义者会再来干涉,幸好这只是单纯的迟到,于是在一月冷如刀割的海风中,这个时代的冲田总司在大阪木津川口归队了新撰组。

历史自愈力引发的必然是何等神奇、无法抗拒,安定不止一次地目睹见识过,如今还是会惊叹畏惧。在他和大家重逢、于小船中停泊港口的这一夜,和记忆中一样的狂风席卷了大阪城。恶劣的暴风雨像是被绝对的命运呼唤而来,肆意蹂躏着持续一整天的好天气,导致他们不得不推迟至第二天深夜才出航搭乘那艘名为富士山丸的军舰。

这场劲风暴雨给安定的身躯重新带来负荷,他只能忍住咳嗽,堆出笑容让久别的同伴们不要担心自己,还试图给土方他们带去鼓励,而这些都只是他强迫自己模仿冲田君装出的坚强。等夜深人静了,他才在船舱一角蜷缩起来,将身与心的困乏细细咀嚼。

连呼吸都会扯动内脏的疼痛让他不能安眠,过去和未来、已经发生和注定发生的画面在他脑海如同泉涌,安定只能睁大眼睛去感受汹涌海浪,在摇晃不止的船舱里紧紧怀抱随身携带的重要之物。

从京都到伏见,再从伏见到大阪,屡次迁徙使他本就不多的行囊变得更少。在离开不动堂村屯所时,安定也考虑过带走冲田君曾使用过的物品作为留念,可是那些全都会被历史的暗河淹没,一样都不曾留存,他也便忍痛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只带走了一件东西,是他从初次以冲田总司的身份来到前川邸屯所那天起,始终没有舍得遗下,一直藏在身边的宝物。

有两把打刀在安定怀抱里,被他用单薄的躯体温暖着。

一把是寄宿了他自己灵魂的大和守安定,另一把是,在那个闷热夏夜见证了冲田总司最后一刻,已然折断的加州清光。

这是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历经数天的劳顿颠簸,军舰富士山丸终于驶进江户,将疲惫的新撰组送回故土。

这一路壬生狼们失去了太多,战争中负伤的山崎烝也因伤势过重、在船上和他们永别,同生共死的同伴一个个离新撰组远去,即使如此他们还是选择了继续逆流向前。正月十五日,新撰组在品川走下富士山丸号登陆江户,而安定也和正统历史的进程一样,跟着近藤等人乘坐小船辗转来到了西洋医学所。

“这里就是……养育冲田君的江户……”

走出船舱时,凛冽的冬风吹乱了安定的头发。他双腿有点发软,却依旧坚持靠自己下了船舷。他曾听冲田君不住念叨江户的美好,民风有多淳朴,一度向往这片陪伴冲田总司长大的土地。而今迎接他的不是春花夏蝉,也不是暖言细语,唯有两岸干枯栉比的枝杈随风摇摆,映进安定湛蓝无暇的眼睛。

庆应四年初最冷的季节,大和守安定代替不能亲自归来的冲田总司,踏上了这片陌生的故土。

 

*

直到近藤勇跟土方岁三留在房间里的气息完全消散,连空气都冷了下来,大和守安定才放下手中的西式制服。

顺滑的衣料从指尖滑下、跌落膝间,在小屋素净简洁的布置里尤为突兀,宛若一弯凭空冒出的黑泉把安定包围。他深深叹出一口气,吹得烛火一阵摇摆,墙上的影子也张牙舞爪晃动。

“那我们就先走了。总司,你一定要好好养病,等我们的捷讯啊!”

土方留下的道别在安定耳中反复回荡,他把洋服放下又拿起,任由布料崭新而好闻的味道钻进鼻中。入夜的千驮谷植木屋一点人声也没有,周围静得出奇,这让习惯了京都夜市和新撰组屯所喧闹夜晚的安定有些无所适从。

即使对这间小屋再熟悉不过,真正独自待在其中才知道是多么沉闷。一旦房里只剩安定一人,没有生气的死寂就会潮水般朝他袭来,连呼吸和轻咳都会有溺水的错觉,他不得不故意弄出点声响,好让时间不会被寂静凝固。

新撰组撤回江户养兵蓄锐已一个月有余,安定也终于在近藤和松本良顺的安排下,在二月末辗转来到了千驮谷。这栋位于江户郊外的建筑和他记忆中没有丝毫变化,郁郁葱葱的树影花簇将植木屋的砖瓦围绕,而其中那间不算大的茅屋,就是安定曾经无能为力地守在冲田总司身边,目送他走到最后一刻的栖身之所。

安定还记得刚来到江户的那天,港口劲风几乎要把他整个身子骨吹得透彻,好不容易降下的体温又烧灼起来,他只好乖乖地坐进轿子。我明明没有那么虚弱,还能自己走——安定想这么反驳,却只能生咽进肚,即使他再怎么不喜欢被照顾,也不能辜负大家对冲田君的关切和爱意。

被送到医学馆没多久,安定就见到了冲田君的亲人。身为刀的付丧神,他和清光都拥有很多同铭的兄弟姐妹,却并非人类之间的血脉相承,所以当他第一眼看见冲田总司的姐姐时,莫名的温暖竟盖过了心中害怕被戳穿身份的不安——在闻听她到来时,紧张和焦躁曾一度造访。

也许是阔别五年的时光对人而言过于漫长,也许是重逢的喜悦和哀恸超越了一切,这位和冲田君有着同样血脉的女性并没有察觉到真相。她紧紧抱住安定单薄的身子,将头倚在付丧神肩上抽泣痛哭,像是把所有悲伤都化成了眼泪。等哭完了,她又难以置信地对安定露出笑容,是太阳般坚毅强悍的笑容。

“总司,你要一定听医生的嘱咐,不许嫌药苦就不想吃了。我们一定一定……会想办法把你治好的!”

人真是不可思议的生物啊,安定这么感叹。他点头答应着,想学着冲田君的样子安慰姐姐,便环起双臂拥抱了她,去感受对方鲜活的体温和心跳。

“……对不起……我没办法代替冲田君履行这个承诺……对不起……”

直到送别了这个坚强的女性,安定都在心中不住地道歉。

风中寒意越来越薄,江户的春天也慢慢来临。安定在松本良顺的宅邸里迎接了这个寂寥的初春,可能是终于习惯了这种长久的煎熬,这期间他的躯体意外地没有加剧崩坏,甚至能趁天气晴好在庭院里拔出黑鞘打刀进行简单练习。等安定遵循历史进程,被送到千驮谷时,江户也迎来了樱花初开的季节,调养生息的新撰组也接到了新的任命。

为了平定甲府地区的战乱,新撰组受命组成了甲阳镇抚队。土方专程带领大家去购置了西式制服和大衣,这些昔日身着袴装的带刀武士穿上洋服各个英姿飒爽,威武到不得了,他们重整斗志,很快就要动身北行,而今次土方和近藤特地前来千驮谷看望,正是为了和冲田总司道别。

现在是庆应四年二月三十日、1868年3月23日的凌晨。

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安定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今天就是新撰组出征北方的日子,按照正统历史的发展,冲田君会不顾大家阻拦,执意作为甲阳镇抚队的成员一同出发,不久后又因病情恶化被送回千驮谷,所以安定也要为了还原历史轨迹如法炮制。但此刻他并非因此而辗转难眠。

这些天来,新撰组的同伴一个接一个来探望安定,向他话别。起先安定还能平静回应大家的心意,可随着来道别的人越来越多,似曾相识的痛苦渐渐从泥沼里攀爬生出,缠住了安定的心。而今天近藤和土方一起来看他,还带来了特地定做的西式制服,更是向他泼洒了漫天黑水。

嘴上虽在和他们谈笑,安定胸中乌漆的藤蔓却在疯长。印在记忆里、自冲田君身侧看到的千驮谷,此时刻入眼帘、由他亲身留驻的千驮谷,相似而不同的双份记忆闪烁着刺向脑海,他看见冲田君孤身坐在廊下的背影,又看见不能再被挥动的黑鞘打刀,他身处的房间刚才还人来人往、溢满悲伤,转瞬间又只坐了近藤和土方两人,再一眨眼却变成冲田君猛咳不止的侧颜,最后就只剩了一把黑鞘打刀,被孤伶伶、随随便便地扔在榻榻米上。

明明周遭寂然无声,安定却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盛夏蝉鸣。温暖的光点就在指尖,却被闷热酷暑永远隔断,任他如何探出手也触碰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光芒越发走远,只留他伶仃一人,在无尽而残酷的时光里风化殆尽。

——他们全要离我而去了。

安定非常讨厌这种感觉。新撰组同伴们充满关切的辞别唤醒了安定最不想记起的回忆,被封存已久的历史的酷寒从头浇灌而下,冷得他唇齿发颤。注定会独自留在历史暗河不留印迹的大和守安定,注定要独自留在千驮谷望眼欲穿的冲田总司,两份彻骨的孤独交缠重叠,绞成黑线勒住脖颈,令安定无法呼吸。

——不想被留下,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焦灼将安定包围,他今天必须和大家一起走,如果不迈出这一步,环绕千驮谷的寂静和孤独,会像一只张开利齿的巨兽把他撕咬啃食。

朦胧的鱼肚白映上窗户纸,安定不知不觉抱着洋服呆坐了一整夜,连蜡烛燃尽熄灭都没有发现。等天色大亮,全副武装的新撰组就会在锻冶桥屯所结集出发,赶在午后到达中转地与甲阳镇抚队其他成员汇合。不会有人来接应留守养病的冲田总司,所以安定将自行前往集合。

借着逐渐明晰的晨光,安定起身脱下长襦袢,将西式制服一件件穿戴。他记得那一天冲田君换上洋服的模样,也曾经常在本丸需要出阵的清晨、在房间里看着清光穿上洋服,可真正自己动手还是第一次。洋服布料覆在身上厚实挺立,遮住了长久病痛给付丧神带来的削瘦与苍白,他手指笨拙地扣上衬衫与马甲的纽扣,再系好长裤腰带、穿上外套,最后拿起刀架上的本体刀,轻轻别上腰间的系扣。

“……总司?!你怎么也来了?”

当一身飒爽洋服的安定出现在集合地点时,土方岁三近乎愤怒地发出质问。自打安定的病症被确诊成肺痨,不够坦率的土方比谁都要难过,他尽力寻找能够治疗的良药偏方,不断带来对付丧神毫无作用、难喝又苦的药。这份关怀令他执意要打消冲田总司随队出发的念头,不由地对安定怒吼道,

“不是让你留下安心疗养吗?我可不许你跟过来,快回去!”

“如果土方先生觉得我无法成为战力,那大可不必担心,近来一直我没有怠慢剑术练习, 这段时间身体也好转了,从植木屋赶过来都不会觉得辛苦,请一定让我和新撰组一起……!”

安定盯住土方乌黑的瞳仁,拼命向副长传达自己的信念,可土方眼中的拒绝丝毫没有动摇。如果在此说服不了土方,自己就要被赶回千驮谷了——比起不能遵照历史的担忧,对那份死寂的惶恐先行从心底漫溢,安定有些慌张地握紧双拳,情急下将最本真的心声嗫嚅而出,

“……我……不想就这么被留下,什么都做不了……我不甘心……所以想要和大家共同奋战……要是土方先生不相信,就先拔刀来试试我的决意吧!”

付丧神一手抚刀,指向土方岁三腰间的和泉守兼定与堀川国广,认真的蓝眼睛里没有一丝退让,吓得队士们躲开二人老远。这时,始终在旁观望的近藤勇走过来,阻止了二人之间的剑张跋扈。

“阿岁,你就顺了他吧。总司可是下了决心就不会改变的倔脾气,现在还能看到他穿咱们的新制服,这不是很难得嘛!”

这位敦厚的局长拍拍土方肩膀,土方只好叹口气、败了似的朝安定摆摆手。见魔鬼副长终于心软了,与安定在千驮谷道别过的大家纷纷围过来,在付丧神周身堆起人墙、问东问西,他们语气中透着惊诧,但更多的是能与这位冲田君同行的欣喜。

“没想到总司穿洋人的衣服也这么好看,我穿就奇怪极了!”

“喂、你们别太吵闹!万一让冲田队长太劳累怎么办?”

正如过去身在京都新撰组屯所的每一日,尊敬、喜欢着冲田总司的同伴们高亢地喧哗,起哄声充盈耳际,粗鲁驱走了始终萦绕安定的死寂与蝉鸣。

“哈哈哈,我哪儿有那么不中用呀……要不要现在就和我比试一下?先从左之开始好不好?”

“呜哇!我可不敢和你比,会掉头的!”

永仓新八和原田左之助你一言我一语地逗着安定,其他人也跟着帮腔,原本凛然又沉默的出阵队伍,由于冲田总司的加入而热闹起来。新撰组在冉冉升起的春阳中启程,和幕府军一片颓败的战况不同,队伍里充溢了久别重逢的喜悦,身穿戎装的狼群在江户街道上格外醒目,一路往北。

为了不让土方和近藤他们担心,安定始终挺直腰板、让自己看上去还算精神。旧历二月末的春风已携了和煦,路上竟有队士哼起近来流行的小调,结果被土方说太不严肃、狠狠训斥一顿,激起其他人一阵大笑。安定沉浸在大家的吵嚷中,连胸中再次冒上轻咳、极力吞咽忍耐都变得不再烦厌。

纵使时间短暂,但能和大家一起出发,真是太好了。安定暗自想着。

那天冲田君也是这么认为的吗?他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出发的呢?那时安定所目睹的,冲田总司在队伍中竭力克制咳嗽、和同伴们开朗笑闹的模样于眼底苏醒,付丧神突然惊觉——

冲田君一定和现在的自己一样,非常惧怕孑然独身被留下的寂寞吧。

大和守安定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触碰到了冲田总司的那颗心。

今日这趟旅程,并非为了冲田君,而是他为自己做出了与最后的壬生狼们一道出发的选择。

新撰组在午后顺利赶到内藤新宿,和甲阳镇抚队其他成员汇合,共计百余人的队伍为了幕府的胜利声势浩荡、沿着正统历史的轨迹向北继续前进,和安定所知一样,他们在三月三日到达了日野。

甲阳镇抚队在昔日试卫馆的亲朋家中留宿,宅邸主人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新撰组便借机开起鼓舞士气的酒宴。他们毫无顾忌地把酒谈笑,大嗓门都快将屋顶掀翻了,连土方都被灌得醉醺醺的。安定坐在划起拳的原田和永仓旁边,笑嘻嘻地为二人鼓劲儿,但大家都顾虑着冲田君的状况,没一个人来劝安定喝酒。

“喝得真畅快!总感觉,好像回到了咱们还在试卫馆的时候!”

“是呀!就是比那会儿冷清了几分,哈哈哈……”

嘈杂的吵闹声中,安定听到有谁低声叹道。付丧神并未见过上京之前的冲田总司,但他知道那是段让所有人难以忘怀的美好时光,如今他代替冲田君回到这里,却无法再为冲田君见证完整的追思了。安定眼前闪过山南敬助和藤堂平助、还有其他很多人的面容,那都是被历史车轮碾过,无法再挽回的失物。

夜深了,大家还在喝个不停,安定有几分犯困地眯起眼。恍惚间,胸腔突然涌出翻江倒海的剧痛,整个内脏被刀尖刺穿似的,腥甜的铁锈味从喉咙深处冒上来。安定惊醒地睁大眼,连忙紧紧捂住口鼻,生怕周围畅饮着的同伴们发现异状。

“咳、唔……那个,我去外面透透气,待会就回来。”

安定艰难地吐出这句完整的话语,趁痛楚还没爬出唇齿迅速起身,奔向室外黝黑的庭院。春夜依旧峻峭的冷风吹进袖口,他跌跌撞撞地躲进长满灌木的角落,确定没有人跟过来,才偻起背脊释放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喘。

“……真讨厌……为什么这种时候……咳、咳咳咳咳……!我果然还是……”

激咳带出的泪水糊住双眼,嗓子里呛满血沫,噎住了付丧神的呼吸,脑袋也因缺氧而钝痛。腔壁内血肉好似被掏空了,唯有痛楚在其中四处回荡,他花了很久才抚平沉重的心跳,脱力地滑坐地面。这次突发的溃坏比以往数次都要严重,既有历史的排异依旧在侵蚀他,彻底撕碎了安定自认为有所好转的妄想。

气管里痰音一点点散去,安定总算得以顺畅呼吸。他抬头看看清明无垠的星夜,终于明白了——无论是冲田总司还是大和守安定,都无法再跟随新撰组继续往前走了。

这里便是他们被必然的命运阻断,注定要止步的终点。

这一夜安定没有合眼。按照正统历史的进程,冲田总司还会不顾变坏的病情,执意跟随新撰组再前行一段路程,之后不得不在咯血和高烧中停驻中途,最终被送回千驮谷。而那将是冲田总司和新撰组的永别。

所以安定下了决心。他不想顾及那些所谓的历史轨迹了,天一亮就去和土方他们说明状况、不再前进,就此脱离新撰组。

这是一个充满风险和罪责的抉择,却是安定现在必须要做的事情。他比谁都舍不得,比谁都害怕孤伶伶地留下,可是再这么走下去,安定也一定会被病痛打倒,他会在所有人面前展露狼狈,也许连靠双脚走回千驮谷的力气都会被耗尽。

——绝不能让大家心中最后留下的,是冲田总司那般痛苦不堪的模样。

只是这种程度不要紧的吧?不可动摇的历史自愈力,一定可以修复如此细微的偏差吧?茫茫浩瀚的历史河川,难道连付丧神一个小小的心愿都不能容下吗?安定抱紧肩膀无声地抽噎,微微颤抖地祈愿着。

于是庆应四年三月四日清晨,在日野春花怒放的街巷上,安定主动向即将出发的近藤和土方提出了脱队请求。新撰组两位脊梁先是一愣,但没有做出任何挽留,反而露出了欣慰——他们始终只希望冲田总司可以平安无事地活下去,而不是跟着新撰组拼杀战场。

安定跟在近藤和土方身后,随新撰组走到路口不能再往前进的位置。该停下了——他终于立在原地不再迈出双脚,与身着黑色洋服的人们一个个擦肩而过,他像一颗黑海中屹立的礁石,目送浩荡行进的水流冲刷疾奔,巍然立在最后将他们目送。

“总司,返程路上一定多加小心……!”

“新撰组会带上冲田师父那份,把该死的叛军全部消灭,您要快点好起来啊!”

大家挨个经过安定身边,轮流向他抛去告辞,好像付丧神就是那刻在江户故乡的道标一般。安定笑着,不是强行堆出,而是发自内心、毫无阴霾的笑容,他将这个笑容送给每一个和冲田总司话别的同伴,并把这些无畏之人的面孔和结局依次默念。

数日后,即使他们拼死挣扎,甲阳镇抚队也一定会战败。永仓新八和原田左之助很快就会脱队,自行成立靖兵队,不久之后原田便会战死沙场。而后他们会继续往北迁徙,近藤勇将在流山本阵被逮捕,土方会跟随会津部队前往函馆参战,还有、还有……

“……再见了,新撰组的大家……冲田君,我……”

安定眼中水雾蒸腾。他尽全力维系这个笑容,挥手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新撰组那排北行的身影越来越远,再也看不到了,剔透的水滴才从脸颊滑下,飞散在风中。

新撰组不会再回来了。

但他知道,在江户明媚透亮的春色里,最后烙印在壬生狼们眼中、久久不会散去的,一定是冲田总司迎着金灿灿的晨曦,安然挥手与他们道别的笑颜。

付丧神此时异常平静,全然没有感到孤单和难过。他胸中又涌起几分钝痛,但是不要紧,他马上就会回去那个宁静祥和、开满春花的地方,他有的是时间慢慢消化这份痛楚。

这一定也是冲田君的愿望——安定这么想着。

 

*

春天紧随大和守安定回到千驮谷的脚步,轰轰烈烈降临了江户大地。

三月的暖风在市中到处转悠,再绕到僻静的郊外,把各色繁花和来自远方的消息一同带回植木屋。安定偶尔会听到屋主人一家在茶余饭后谈论前线战况,也会从冲田君姐姐探病时带来的报刊上读那些艰涩难懂的文章——幕府军战线不断溃败崩塌、往北方逃窜,以萨摩、长州、土佐为核心的倒幕派终于夺取了新政权,为他们效命的官军更是对新撰组等幕府余党穷追猛打,三百余岁的德川幕府大势已去,被时代冲刷消逝也只是时间问题。

就算不去刻意留意消息,安定也对这些事一清二楚。刚开始安定还会主动请求屋主人买来报刊给他,核对重大事件与战役的爆发日期,担忧着可能出现的时空变动,到了后来他索性不再关心,因为一切都在按照时代河川的轨迹稳步前进,不会出现任何岔道,也不会再给他带来任何惊异。

打从告别新撰组回到这里,没有缝隙的沉寂就像甲壳一样将安定包围。他感觉心间空掉了一大块,被千驮谷的树影填满,再从止不住的咳喘中掺血涌出,每日循环往复。

该做的事情和能做的事情,他已全都做完、做什么也无能为力了,历史干流磅礴奔涌,还在这个时代席卷驰骋,而安定已经走上了河岸,世间再无他能够涉足的余地。他如同一张墨迹褪尽、揉皱了的白纸,轻飘飘地落在这片绿树葱茏的郊野,好像停滞在了千驮谷繁盛的花树中,在京都和新撰组共处的时光也好,在本丸和同伴们度过的日子也好,全都离安定那么遥远。

没有悲伤也没有痛楚,只有无穷无尽、麻木漠然的空白,这便是许久未尝的被遗下的滋味。

安定一口气将碗里的汤药灌进肚子,赶忙吃了一颗砂糖。在新撰组出发之前,近藤局长和土方副长他们百般拜托松本良顺给卧病的冲田总司准备最好的药方,虽然明知人类的药物对自己毫无作用,但安定不想辜负大家对冲田君仅存的关怀,不断替他把苦涩难喝的液体倒入肠胃。在江户买不到冲田君最爱吃的京都金平糖,从屯所带来的那袋也快要见底了,安定只好凑合着拿粗制砂糖抵抗口中的苦味。

在千驮谷的每一天都无趣极了。安定努力回忆冲田君那时的休养生活,把他做过的行为全都效仿了一遍。付丧神会不惜路途遥远,去探望近藤在成愿寺避难的亲人,也会冒着被附近土佐藩官兵逮捕的风险,偷偷溜到街巷透气散心,还会给床头刀架上那把安然沉睡着的加州清光重新整理下绪,再给自己的刀打打滑石粉、练习几下挥刀。可渐渐地,安定日益衰退的体能连这些事情都做不到了。

他明明以己身为代价悉力守护着这里的历史,却还是逃不过时空龟裂的蚕食,内部崩坏造成的疼痛和咳嗽没日没夜侵扰着他,但安定也不会再因此感到焦躁和烦闷了。每一个因喉中咳喘难以入眠的夜晚,安定都会想着冲田君同样坐在这里的身影。那时冲田君在想些什么?面对渐渐无力的躯体,他有感到过害怕吗?为什么那样的他还能露出笑容呢?安定朝天花板问出不会有人解答的谜题,可如今他不想懂,也不想得到答案。

安定和冲田君之间隔了生与死、人与刀、花与水。他一度触碰到了冲田君那夺目又无垢的灵魂,只是这样就足够了。

一旦不去留意日期和时局,安定就再也没了时间流逝的概念。不知不觉,围绕千驮谷的樱花落尽了,藤花一串串炽烈绽开,当檐下的紫萝瀑布也零谢枯萎时,那个初夏时节必然到来的终局也终于来临。

那一天,正午时分的日光穿过层叠树冠,在安定身上洒满斑驳。毫无征兆地,绞痛剜进了付丧神的心脏,激起他一阵猛烈咳嗽,等喘过气来、有两行温热的泪水自眼眶夺出,滴在安定苍白的手背上。他呆然凝视那晶莹的液体,老半天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婆婆,今天是几月几日呀,能帮我看看吗?”

“哎、四月二十五号,早上刚下过雨,现在放晴真是难得啊……”

负责看护的老婆婆边打扫檐廊边回答安定。她后面说的话,安定并没有听清楚,唯独这个日期在他耳中尖啸轰隆,久久没能散去。

庆应四年四月二十五日正午,新撰组局长近藤勇,在板桥宿被斩首处刑。

安定没伸手擦去眼泪,而是任由它流淌。过了今天,所有人都会对冲田总司隐瞒近藤先生的死讯,即使再了然于心,安定也不能表露出任何悲伤,所以这是他和冲田君,能为新撰组轰然倒下的头狼,所做出的唯一悼念。

而距离冲田君病逝的日子还有两个月,和安定来到这个时代的时间相比,他并没觉得有多漫长。他好像只是浑浑噩噩睡了一觉,就在梦中听到了淅沥雨声。梅雨纷至沓来,紫阳花在植木屋周围团团怒放,安定陷入昏厥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他在反复无常的发烧中时醒时睡,身体以这种方式守护着付丧神微弱的体征。

安定做了很多很多梦。他梦见拥有躯体的他和清光跟着冲田君在前川邸前陪小孩子玩耍,过了一会儿他又追在冲田君身后迈着大步在京都巡逻,再眨眨眼却坐到饭桌前被原田他们逗着玩,他和清光的小脸蛋被气得通红。

他又梦见自己穿了浅葱色羽织,在冲田君指导下练习剑术,却不能开口和冲田君交谈说话,画面一转他竟随新撰组冲进了池田屋大门,身影被烛火尽灭的黑暗一口吞噬。

他还梦见自己穿着行灯袴站在本丸万叶樱的树冠下,烟火从池塘岸边冉冉升空,在头顶开出耀眼的光圈,他听见有人在喊他,扭头看去,有个红眸的付丧神在朝他招手。

安定猛地睁开蓝眼睛,从缠绵缱绻的梦中醒来,屋外蝉鸣灌耳,梅雨天已经放晴。

他不清楚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从守在床榻旁的老婆婆脸上的惊讶来看,他自我保护的昏睡多半是被当成了病危征兆,即使现在打起精神,也会被认为是病人濒死的回光返照吧。

付丧神笑着安抚老婆婆,让她不要为自己过度操心。他起身拉开格子门,只见外面蓝天白云,阳光炙烤大地,是和他记忆里相同、持续数日酷热晴朗的旧历五月末。这时,安定听见院子里隐约传来一声猫叫。

安定比谁都清楚,这里并没有什么黑猫。

他知道那一天冲田君所听所见的,都不过是恍惚弥留里产生的幻觉。即使冲田总司将黑鞘打刀拔出,在院中来回挥动寻找,也不会找到黑猫的影子。大和守安定什么也斩杀不了。

所以现在自己听到的声音是什么?

那猫叫声只响起一次,就再无声息了,可安定还是感到毛骨悚然。付丧神第一次怀疑起了自己的记忆。

现在是庆应四年五月三十日、1868年7月19日的傍晚。

天空彻底变黑之前,赤红的火烧云在地平线蒸腾缭绕,那美丽的景象,安定躺在床褥中、隔过纸拉门的缝隙恰好看得清晰。

火烧云终归还是燃尽了,暮色从天顶流淌晕染,夜晚马上就要到来。安定轻轻叹气、不再看门外,他被褥下放了两把打刀,刀鞘一黑一红,是伸手就能碰到的距离。

冲田总司会在这一天傍晚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是不计其数的历史河川,都会共同流向的必然河口。而在这条历史中,假借冲田君身份踏过了他生命之路的安定,也必须完成最后的任务。可他对该这些束手无策,只能去相信和祈盼另一位付丧神的到来。

天就要黑了,千驮谷植木屋周围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萤火虫也开始在田间起舞。安定侧耳听着每一个动静,可房间里只能听见自己缓慢沉重的呼吸和心跳。他很困很累,身体也很痛,他不敢动弹,生怕自己会因此咳嗽扰乱这份寂静,害他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啪踏、啪踏——有柔和到像是猫儿轻巧落地的脚步声,蓦地在走廊响起。那声音由远及近,在门外缓慢踱来,最终停驻在纸拉门前。

安定挪动视线看过去,映着庭院里石灯笼的微光,他看见纸拉门上有个硕大的黑影——那东西通体漆黑,有着柔韧纤细的肢体,正弓身蹲在门外伺机破门而入。

是那只黑猫!

付丧神瞳孔瞬间放大,抓起黑鞘打刀一个激灵坐起身子,他把牙咬得咯咯作响,手指哆嗦地将打刀拔出一节,脑海中浮现的只有一个念头——

“……替冲田君……斩了你……!”

啪啦一声,门被轻轻拉开了。

闷热的夜风沿门缝扑闪进来,吹打在安定脸上,将覆满理智的雾霭逐渐吹散。他呆然僵坐原地,慢慢放下手中打刀,视野也恢复了清澈。

站在门口、一身黑色洋服的加州清光,正用红玉般通透的眼眸凝视着自己。

而红眸付丧神怀里,抱着一个人。

安定在这一刻忘记了要如何呼吸。

安定看见那个人在清光臂弯里静静地睡着,黑色洋服衣料的包围下,那张面容洁净又安详,仿佛隔绝、告别了世界上所有悲伤和苦难。他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疼痛触不到他、哀恸及不了他,人间一切悲剧喜剧都和他再无关系。

安定愣在那里,眼珠都不会动了。

“……别担心,都结束了。”

清光搭上安定的肩膀。红眸付丧神嘴唇紧抿,脸上没做出任何表情,他涂红的指尖先是解下腰间的黑鞘打刀,小心地放在脚下——那是早前被清光带走,属于这个时代的大和守安定。随后,黑衣的付丧神像是要履行什么圣洁的仪式,在安定面前站得笔挺。

安定猛地从床榻上爬起来,向后退了一步。

两个付丧神一句话也没说。安定无声地赤脚站立,痴痴注视着清光的动作。清光垂下眼帘,纤瘦的双臂平稳抱住怀里那具身躯,他徐徐弯腰、单膝跪地,以缓慢而恭敬、充满留恋却决然的姿势,将那个人安放在床榻上。

还带着大和守安定体温的被褥,覆盖了冲田总司冰冷的躯体。

有多久没见过这张面容了?安定瞪大蓝眼睛,将冲田君和自己极为相似的脸刻印其中。那天沾了冲田君满身的血污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胸前深可见骨的致命伤也被悉心缝合、难以看出倪端,完全没有了浴血奋战时的凄然。他身穿和安定记忆里一样洗到发白的长襦袢,脸上也被清光施了浅浅的苍白妆容,将五官精心刻画成了略显削瘦与病容的轮廓。

他躺在自己面前,好像随时还会醒来,睁开眼对他微笑。

安定双膝一软,跪坐在地。

有雨点落在冲田君脸颊,啪嗒啪嗒,不住地滴下。

“……冲田君……我终于…………”

自身体深处传来的疼痛和窒息,此刻全被安定抛之脑后。自那个闷热夏夜后度过的日日夜夜,旋转交叠着在安定眼中飞逝,崩离成明亮的清泉,从湛蓝眸子里不住倾倒。整个胸膛好似被解体掏空,从中涌出的呜咽断断续续在喉管里冲撞,他佝偻脊梁、浑身颤抖,只能用力捂住嘴巴,竭力堵塞嚎啕,不敢发出太大声响。

清光始终站在身后没有言语。安定看不到清光此时作何表情,却能感受到付丧神安静的陪伴,触手可及的安心感包围了他。这间屋子里涌动着不能动摇的深流,曾依次淹没了他和冲田君,而今天他不再是孤伶伶一人哭泣。

安定身子渐渐不再哆嗦,恸哭也变为抽泣、趋于缓和,他擦去满脸流淌的泪痕,眼睛都充血红肿了,差点又激出胸腔的咳嗽。一只手温柔地拍了拍他,安定扭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清光手中洁白的羽织纽,端正置于整齐折叠的浅葱色衣料上,那是他最为熟悉的衣装。

他接过清光递来的衣物,颤巍巍地站起脱下沾满药味的长襦袢。先套上长手甲,再依次穿上素色的长着,接着整好马乘袴的结与皱褶……和新撰组北行出发的那个清晨不同,现在他重新换上的是属于大和守安定自己的新撰组队服。他每穿上一件,都感到心中有东西在逐渐剥离,混合他留在长襦袢上的体温,一点一点朝它们本应回去的地方归还。

“清光,我问你一个问题……”

安定最后才穿上浅葱色羽织,抬手将长发绑成利落的马尾。他站在房间中央,目不转睛地看着冲田总司的睡颜,低着头朝清光问道,

“从那天我们一起出阵池田屋算起,本丸过去了多久?”

红眸付丧神一瞬间摈住了鼻息,但没有过多犹疑,清光干脆地道出了答案。

“……四天,刚好96个小时呢。”

“哈哈哈,是吗……我在这里,是刚好四年。”

阐述时间的词语从安定口中轻描淡写流出,随之而来冲上脑海的是,名为冲田总司的四年人生,留给他烫烙刻骨的记忆。而现在全都已经过去了。

安定闭上眼睛定定神,他脸上还残留着苦痛刻下的痕迹,然后被淡淡的浅笑冲散。

“冲田君……这四年来,我有做得很好吗?”

安定多么希望冲田君可以笑一笑回答他,然后用温暖的大手抚摸自己的头。

但他马上打消了如此天真的念头。他只是这样安然在面前沉睡,付丧神就已经心满意足。

“别忘了这个小家伙——”

清光的呼唤打断思忖,安定看见黑鞘打刀被涂了爪红的手紧握其中。属于这个时代的大和守安定终于回到了应该留下的地方,他会在今天之后被历史的孤寂孑然淹没,就像曾经安定自己一样。

“嗯,还有这个小家伙。”

在清光疑惑的目光中,安定从被褥下取出满是伤痕的红鞘打刀。那把加州清光始终被他悉心保养和珍藏,丝毫没被染上岁月的印记。安定把刀递过去,那鲜亮的红鞘在清光瞳中融进一抹炙热,清光愣神老半天,随即苦笑着抱怨起来。

“真是的,你竟然还留着啊——”

他边说边爱怜地拿起红鞘打刀,闭上眼睛将这个时代已逝的冲田总司、两把了不起的爱刀紧紧拥在怀中。

他们注定会折损,注定会遗失,在历史的车辙下不会留下任何残骸。

但至少在这一刻,付丧神们希望,他们能在短暂的永恒里,永远守在冲田总司身边。

清光深深鞠下腰,如同献花一般地、把两把打刀放在了冲田总司枕旁。

千驮谷的夜幕已然来临,再过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探望冲田君,从而发现他早已停止了呼吸。人们会为逝者哭泣,悲伤接踵而至,远在北方的新撰组和土方岁三也会得知他的死讯。他会被带走、被埋葬,成为一个冰冷的名字,历史会照常流转,但除了那个与他样貌极为相似的付丧神外,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走得多安详。

“我们走吧,安定。”

加州清光伸出手,唤了付丧神真正的名字。

大和守安定用力点点头,将那只手紧紧抓住,和他手指交握。

胸腔里还有涟漪在激荡,险些又摇起让安定晕眩的咳喘。可是他不再害怕,他感受到清光手心里的热度,温暖又绵延,能够给他足以跨过一切的勇气。他相信清光也是一样的。

付丧神们拉开格子门,抬眼便看见千驮谷清净幽蓝的夜空。这里被繁盛葱绿环绕,静谧而和平,是新撰组一番队队长冲田总司的终焉之地。

再见了,冲田君——安定在心中默念。

他和清光一齐回头,不到十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映进一蓝一红的眸子,安定看见两把打刀并排安放的床榻上,冲田君就睡在那里,不会有人再惊扰这里的美梦。

纸拉门像谢幕般被轻柔关上。付丧神们不带任何声响地走向檐廊,星光笼罩了二人,他们闪身潜入点缀萤火的夜色,没给这个时代遗下丁点痕迹,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END——

 

 ※碎碎念时间

历时一个半月,终于终于写完了这个故事,和安定一起结束了这场不算长的旅程

之前有说过,这次《美しい悲劇》可能是自己写过所有冲田组同人里最残酷的一个,不仅仅是因为剧情,更是因为在这个故事里,清光和安定也好,我自己和在追文的大家也好,都要面对新撰组那崩塌覆灭的结局

过去的我一直在写全盛期的美好的他们,和安定一样以为这段耀眼的时光不会结束,但现在我真正直面了一切,明白了,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啊,新撰组真好,在时代洪流中又愚蠢又美丽的他们真好啊;;

这次通宵了好几天才终于写完结局,同样也是百感交集,不知不觉已经写了四个完整长篇了……!感到不可思议

另外《美しい悲劇》也会参加CP21,和小说部分、由安定讲述的故事相呼应,由Rifom太太绘制的,清光眼里的故事将会以黑白漫画形式收录在本子里,希望能各位带来不一样的体验

再次谢谢大家的一路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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