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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田组】《甲府城异闻录》※05-7

※庆应甲府特命调查,加州清光、大和守安定、冲田总司、新选组、一文字则宗中心

※冲田组无差正剧历史向,无明显CP倾向

※含有部分自家本丸设定,涉及真实历史事件和人物,如有考据疏漏和错误欢迎指正,因故事需要会对历史进行一定的改编/杜撰/曲解,请以实际史实为准

〓目录索引〓

前文→※00·序章  ※01  ※02  ※03 ※04·上 ※04·中 ※04·下 ※05-1 ※05-2 ※05-3 ※05-4  ※05-5  ※05-6

后续→※06·终章

番外之一  番外之二 番外之三

本宣→▲▲▲▲


本次3w6更新,敌侧清光的部分正式落幕

下次最终章!


*

付丧神被囚困于四四方方的广阔而狭小的笼中,沉睡在一成不变的闷热夏夜里。

付丧神被血红和浅葱交织的月色笼罩,做着一晃而过又漫长难耐的清醒噩梦。

付丧神被絮絮低语吵醒,恍惚间听到了让他牵绕和惦念已久的名字。

付丧神挣扎着伸出爪红褪尽的手,折了铓子的刀静静躺在地上。

付丧神睁开了眼睛。

覆满红眸的冰霜慢慢消融,目中所见的不再只有池田屋二阶尽头的昏暗浓夜,如丝如缕的黑烟不知何时从何处钻入了这间静止的小小的屋子,盘绕在溅满血点的纸拉门前,在他耳边窸窸窣窣地呼唤着。

然后,加州清光醒来了。

数不清的历史的河川擦过他的肩侧奔涌向前,在他脚边汇聚成了名为必然的湍流,于元治元年六月五日的长夜、困缚着冲田总司注定折损于此的爱刀,堆积成了无人打搅、不可撼动的路标。

付丧神弥留于此,早已在无尽的哀恸和遗憾中放弃了寻找归路,任由自己坠入沉眠的水底。

但是这一天,有个声音唤醒了他。

付丧神坐在窗栏一角,指尖把玩着胸前的发辫,百无聊赖地和黑烟中没有平仄起伏的絮语交谈,窗外皎洁的月光不偏不斜也不动,一如既往地洒在他沾满血污的山形纹羽织袖摆上。

“……这些我都知道哦,已经不会有谁、能带我回去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

“诶——逸话和故事?关于新撰组的?反正无聊、那就说来听听吧——”

“啊哈哈哈!这夸大其词的阵势、吹牛过头了吧——那些家伙、哪儿有这么厉害,一群只会挥刀的笨蛋而已啦!”

“唔、还有……!刚才那个故事,不太对……总司的刀……是我和安定才对吧?”

“……爱……?你们是说,这全都是、从现在起的百年之后,那些人……出于美好的想象和愿景、出于爱意……编造出来的吗?”

“……过分……为什么要擅自地……明明他们……什么都不了解…………”

“虽然这么说……但又突然觉得、有点开心……真好啊,即使过去了那么久那么久……依旧有这么多这么多的人还能记得他,爱着他…………”

“对了、也快点告诉我吧!总司他们、还有新撰组的大家——如今到底怎么样了?”

被描绘了熟悉的人与风物、有些难为情却精彩无比的物语所吸引,付丧神眨巴着眼睛、迫不及待地发问了。藏于黑烟另一端的声音等待的就是他这句问话,以此作为诱饵,繁复缭乱的光影与错乱叠合的画面灌入了付丧神的意识。

加州清光瞳孔骤缩。

他这才知道,原来新撰组的末路与那些美好的赞颂和爱意毫无关联。他看到那一张张面孔伴随喜笑怒哀走向灭亡,或是伤重不愈、或是身首分离、或是饮恨沙场,这群满心壮志的笨蛋、就那样以凄惨无比的模样挨个死去了。

从那所小小试卫馆一路追逐到京都的荣光并没有到来,在汹涌来临的崭新时代,壬生的群狼落得了一个贼子的污名和下场,与他们有关的文书和物品被唯恐避之不及地丢弃,甚至无人敢送上悼念。

而那个人、新撰组一番队队长冲田总司,孤苦伶仃地病逝在了远离战场和同伴的江户千驮谷,那把大和守安定也从此不知所踪,遗失在了历史的暗河。

“……开玩笑的吧……总司、他明明那么强……他可是大家公认的天才……因为重病不治而亡这种事、怎么可能……?!喂!这是在骗我吧?!……还有安定、那家伙怎么办啊……有人能找到他在哪里吗……喂、回答我啊!!”

付丧神全身颤栗、抽噎着发出质问。

这悲惨又可笑、如讽刺戏剧的结局,竟真实地降临在他珍视的主人和熟知的同伴们身上,而这样的他们……在百年之后才被奉为英勇的武士,人们颂扬他们的生,悲叹他们的死,在静心编纂的逸话和故事中,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哀泣着、狂欢着——世人的爱、是这样残酷的东西吗?

想要回去、想要战斗、想要陪伴他、想要保护他——付丧神抓挠着打不开的纸拉门,豁口的刀刃把窗棂砍得稀烂,可到处都找不到能够出去的路。付丧神不过是一件早已损毁的器物,被迫停留在历史交汇的河口,根本无法脱出这间窄小的静止的囚笼,只是醒来都已经耗尽了所有。

这时、黑烟中的声音,对他提出了那个看似荒诞无稽、实则蓄谋已久的问题。

“如果这一切还有可能挽回,加州清光,你想要改变它吗?”

付丧神红眸瞪大。他不假思索、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听了下去。

“你刚才看到的、只是我们根据历史必然流向做出的模拟推演,在当前时间点尚未完全发生。只要你愿意合作,我们就能以你为起点打开这条历史干流的入口,从此时此刻起、干涉接下来的未来走向,帮助新撰组对抗最大的敌人,改写他们将会踏上的结局。”

“……最大的、敌人?不是维新和倒幕派的那些家伙吗?”

“并不是。新撰组覆灭的结局被认定为正确的历史必然,就和你、加州清光折断于此的必然一样,哪怕再重复百次千次皆会如此,即使发生微小概率的奇迹也无法颠覆——那是因为有人在守护这样的历史轨迹,认为这才是他们该走的道路。”

“守护、历史……?为什么……凭什么?!像这种……像这样所有人都走向绝望的末路、到底有什么值得守护的?!”

悲伤和愤怒化作针刺四散飞溅,连月光都镀上了锋利的血色,付丧神不知花去多久才恢复了平静,在被破坏得一片狼藉、又缓慢复原的和室中,他猛然抬头问道。

“……我的事情、无所谓……但我不想看到总司……和大家……走上那样的路……如果连折断的我、也能再一次帮到他们…………你们,绕了这么大一圈、究竟是想让我做什么?”

黑烟轻笑般变幻着形状,露出了底下星点似的电流讯号,缭绕在加州清光身前,当中的声音徐徐道出了真实目的。他们自称历史修正主义者,来自距今三百三十余年之后的遥远未来,以改变和颠覆各个时代的历史轨迹为己任,带领时间溯行军们反复穿梭在千百年来的历史河川中,迄今已经造成了无数次的震荡。

与其理念相悖的最大敌手和障碍,正是名为时之政府的当权者。那些家伙傲慢地掌控着历史流向,培养了名为审神者的下属,从不同历史节点中唤醒并驯养了一把把名刀的付丧神,借由这些非人者的力量不断干涉每个时代的轨迹,修正者已经和他们博弈对战了很长时间。

风起云涌的乱世存在着数不尽的可能性,历史岔道口的每一个选择都至关重要,稍有差池就可能造成未来延长线的剧烈动摇。活跃于幕末的新撰组、站在新旧时代交接的节点,承载着作为路标的沉重责任,他们从壮大到覆灭的路被认定成为一条不可改道的车辙,任何偏移都是不被时之政府允许的。

而冲田总司——这位在百年后举世闻名的天才剑士,身上更是汇聚了过于庞大的执念和焦点,有着足以动摇未来根基的重要性。为了让围绕他的因果必然保持稳定自洽,时之政府从所谓的正统历史中唤醒了他的两把爱刀,派遣他们回到幕末时代、在复数的历史干流中不断固守着他的足迹和终点。

“……所以你们找到了我、告诉我这些?让我知道……在遥远的某个地方,重逢于未来的、我和安定,正在一次又一次地把总司和新撰组……送上绝路?哈哈、哈哈哈哈……好好笑……”

付丧神笑着笑着、红色的眼中淌下了红色的血水,那黑烟中的声音没有任何语调变化,继续对他道出残酷的话语。

“是的,正因为时之政府的战力中、加州清光是不可或缺的一员,我们才会寻求你的合作。你所在的这条历史线里、存在很多有趣的不稳定因素,非常适合为新撰组打造一个完全脱离既定轨道的封闭的未来。根据我们以往有记录的数据推算,为了让这里诞生出更多的、能够撼动必然命运的畸变,你的加入是必要前提。”

“另外,我们此次的计划中,将会尝试反向借用在未来稳固成形的逸话的力量,如果能把来自后世的执念叠加在尚未发生此事的过去,大概率会由于因果倒置造成极大的扭曲,为新撰组增添强悍的助力,这一点也需要你的帮助。”

付丧神以为自己只是一把无足轻重的折刀,却不知他将在数百年后背负如此讽刺的重责——为什么他要回来毁掉曾经的自己拼尽一切也要守护的事物?付丧神想不明白、也无法理解,唯有一件事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正是未来的他站在河川上游所做出的选择,把此时的他推入了另一条没有退路的逆流的河。

“……反过来借用逸话的力量……就像谎话说个一千遍就会成真、那样吗?……如果我答应了……在你们为新撰组挽回败局的同时,帮助你们去实现那个编造的故事……那个人、会因此好起来吗?”

“当然,冲田总司会如你所愿的在庆应四年活下来。但是,一切改变都要进行等值的交换,如果你同意合作,在许下祈愿、改写必然的同时,你也会因此付出极大的代价。”

付丧神努力理解着修正者难懂的说辞,反复思索其中的意味和风险。他本就没有更多可以失去的东西。

“历史轨迹被修改之后,这个封闭的世界一旦被观测,时之政府必定会派人前来干涉……那个加州清光,迟早有一天,你会见到他。”

——他终会见到他,然后展开不可调和的两方厮杀。

付丧神从一开始就清楚地了解这件事。

“加州清光,你想要改变它吗?”

黑烟携着问话,盘绕在四四方方的和室,声音微小却震耳欲聋。

想要救他、想要再次守护他、不想让任何人伤害他——那些艰涩复杂的事情都不重要,心中翻腾的、只是仅此而已的愿望罢了,幼小的付丧神流着泪、重重地点头,朝黑烟伸出了手。

于是,加州清光在那一天、和修正者达成了合作。

于是,加州清光终于走出了闷热夏夜的沉沉梦境。

那是庆应三年末、1867年寒冬的某天,油小路事件刚刚结束,是冲田总司病症加重、只能休养在床,无法再随队参战的时刻。修正者首先干涉了池田屋事件不稳定的延长线,在复数可能性交叠的岔道口、唤醒了加州清光尚未散尽的残魂,诱导他许下了最初的祈愿,并将他作为入口、打开了通向这条历史线的门缝。

付丧神终于脱出了囚困他的夏日,携着修正者来到了那个铅黑如墨的彻骨冬夜。在陌生的不动堂村屯所中,他看到冲田总司蜷在冰冷的床褥、尽力不发出声响地轻咳着,单薄削瘦的脊梁在喘息和痰音中颤抖,微微起伏的肩胛像一对被撕碎在地的羽翅。

付丧神背靠廊柱、悄悄地静静地抽泣,他不能也不敢出现在冲田总司眼前,他甚至没有勇气再去多看一眼那苍白枯槁的面容——烙在他鲜明记忆里的,分明还是青年利落洒脱、弯起眉眼温和谈笑的模样,这实在是过于残酷的对照。

冲田总司床头安放着一把黑鞘打刀,另一个付丧神坐姿端正、浑身紧绷地候在角落,浓重的愁郁吞没了那孩子脸上总是挂满的笑意,让他看上去仿佛一件沉闷的死物。

“……我不是在做梦吧……清光……?呜、清光……清光……!你知不知道……我、呜……呜啊啊啊…………”

大和守安定呆愣地看着面前现身的加州清光。下一秒、那双湛蓝清澈的眼中溃出了痛彻的涌泉,他再也无法克制满心的不安和悲伤、嚎啕大哭。

蓝眼付丧神一直孤单地走在这条路上,眼睁睁地目睹冲田总司患上无可治愈的病症、一点一点被蚕食被压垮。煎熬和焦躁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加州清光很清楚,当他重新见到自己时、一定会完全解开心防——那便是邀请他的最好时机。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清光了……”

“本来确实是这样呢……但是、这不是有办法了嘛——”

气派又空旷的不动堂村屯所一角,付丧神们久违地并排靠坐在檐廊下。加州清光斟酌着话语,对大和守安定说明了修正者的来历和自己的苏醒,仍旧身穿那一天的羽织和防具、沾满黑血的他,身在这里如同一个散不去的亡灵,是对这些说辞最有力的证明。

但他没有说,在未来某处存在着反向而行、为守护这条绝路而战斗的他们自己。

也没有说,修正者的计划需要冲田总司的两把刀共同参与,是他主动提出了要亲自去找大和守安定合作。

“根据可能性推演的计算结果,大和守安定如果看到历史轨迹全貌、被我们告知了本次计划的核心、以及时之政府一方的情况后,依旧选择同意合作的概率在98%以上,你可以无所顾忌地告诉他一切。”

如丝如缕的黑烟在他肩头盘旋,比刚出现的时候浓烈粘稠了许多。黑烟中的声音如实道出冰冷的数据,加州清光犹豫了片刻。

“……算了……安定、可是很怕痛的,以他那正经过头的性格,如果知道了那些家伙的事,肯定会比我还要痛苦吧……这样就好,让安定一无所知就好……至少、在那一刻到来以前,他就不会因此而觉得痛了。”

他眯起猫儿似的红眼、懒洋洋地笑了笑,态度坚决地补充道。

“不需要你们插手,由我来说服安定……如果哪天、他因为这个选择而后悔了……他还可以责怪我、而不是责怪他自己。”

就这样,加州清光半遮半掩地对大和守安定讲明了修正者的事情,给他看了新撰组注定破碎的未来,讲述了那些流传于百年之后、精彩卓绝却结局壮烈的故事,然后告诉他,为了让冲田总司脱出病痛、实现逸话,如果想要实现这个愿望,就必须由他们一起付出代价。

良业物打刀的付丧神瞪圆了蓝眼。他想了一会儿,眸中噙满泪水、哽咽着回答了。

“……清光,虽然非常非常不服气,但我又打从心底觉得……真好啊,价值黄金万两、能够名震古今的宝刀……那把刀一定很强很强,从显赫的刀匠手中诞生、被无数人爱着和传颂着吧……冲田君……他值得拥有这样的刀,而不是用着我们这样的……在无数同铭的同胞之中,只因幸运才被他选择和使用的刀……”

说罢,大和守安定又皱起眉毛、使劲摇了摇头,连忙否决了刚才的发言,蓬乱的发尾痒痒地打在加州清光脸颊上。

“不、不对……!我还是相信,哪怕冲田君真的有了这把刀,那家伙的表现不一定就会有我和清光这么出色……!是吧?”

“嘿嘿、我也这么觉得哦——论实战、怎么可能比得上我们呢?”

加州清光目露一刹那的惊讶、然后得意地挺起胸膛,绽出了醒来之后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容。付丧神们接着聊起了无关紧要的话题,从屯所几次搬迁的见闻、魔鬼副长最近发过的火、新撰组烦人的内乱纷扰,再到京都街巷流行的游戏、刚出了新口味的糖果。就像从未分别过一样,他们没大没小地闲聊着,连这无光的冬夜也好似铺了遍地明媚的午阳。

“说好了,让冲田君病好起来的那些祈愿,就交给我来吧?”

“诶——不要!希望健康长寿什么的、就应该让我说嘛!安定满脑子都是比试和挥刀,去选另一个啦——”

“什么啊!我才是每天不间断想着让他快点痊愈的那个!这件事绝对不会让给清光的!”

“哈啊?你这家伙、是不是想打架了?”

可当谈到问题关键,他们还是和往常一样吵了起来,谁也不肯让谁。吵吵闹闹的付丧神们争执半天也没有吵出结果,还差点惊扰了昏睡中的冲田总司,他们吓得赶紧躲回了僻静的角落,已浓如纱雾的黑烟不断盘旋在半空,极具耐心地等待着。

然后,付丧神们想到了——两把刀对应两个愿望,为什么非要争出个所以然呢?一起许下祈愿不就行了吗?

然后,付丧神们欣然达成一致,半刻都不敢耽误地动身了。冲田总司的病在这个时代无药可医、只会越来越重,他们生怕稍慢一点都会让他多受一秒的折磨。

趁天色还没大亮,大和守安定悄悄拿走了刀架上的黑鞘打刀。付丧神们站在房间门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冲田总司的睡颜。青年紧闭着夜夜无法安睡而镀满青黑的眼眶,没有血色的脸颊和嘴唇无声控诉着刻印满身的病痛和衰败。

——你会好起来的,不要紧的,没事的。

加州清光咬紧犬齿、默默地祈祷着。在凉透了的晨曦撒下来之前,倏然膨胀的黑烟吞噬了他们,没在屯所的檐廊下残留半点痕迹。

接着、付丧神们在修正者的带领下,看到了比星海还灿烂、无穷无尽的未来通路,还有历史之河交汇的路口。数不尽的过去闪着光从各个方向而来、被无形的力量拧绞进了巨大的河川,再顺着时间朝同一个未来奔涌而去——这就是他们妄图撼动的具现化的必然

而他们走在脚下的这条河流,正以微弱而坚决的力量腾着水花、执拗地奔往另一个方向。

修正者对大和守安定详细解释了接下来的计划,依照加州清光的意愿做出了适当的隐瞒。良业物打刀边点头边专心听着,没有提出半点异议,而将他一路牵引至此、怀揣忐忑的加州清光,心头直到这时才爬满了惶恐和惧怕。

——他就这样、像个笨蛋一样,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反驳,跟着我来到了有去无回的地方。他会难以承受由此降下的后果吗?他会责怪我吗?他会怨恨我吗?

没有全盘坦白的愧疚化成充斥脑海的自问,在大和守安定开口同意的前一刻,加州清光战战兢兢地打断了他。

“等等……那个、安定,你真的……考虑好了吧?”

“现在才问我这个?难道清光是临阵害怕了、想反悔退出?”

“怎么可能!只是突然觉得、有点不安……我们一旦做出决定,可能就会失去曾经的一切……也可能、再也不是现在的我们自己了……这一定会是条很难很难的路吧……安定、没关系?”

“那是当然,不要小看我的觉悟!而且,比起你说的那些事情,如果冲田君不在了……我照样会被弄丢,孤零零地锈毁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再怎么大声哭泣都不会有人听到……那样不是更讨厌吗?”

“……哈哈、说的没错——安定可是个爱哭鬼,没人陪可不行呢——”

是啊、怎能对此有所怀疑呢?他们在乎的只是唯一的珍重之物,害怕的从来都不是这条路未知的沿途和尽头,所以才会义无反顾地踏足这里。

大和守安定决然而认真地看着加州清光,静湖似的蓝眼中没有一丝迷茫。

加州清光笑着眯起红眸、驱走所有惘然和踌躇,拉住了大和守安定的手。

那么,就这样约好了。

那么,就这样决定吧。

于是,如同在夕阳下的壬生寺做着游戏,清光和安定勾了勾小指。

于是,寄宿于白刃之中、幼小的付丧神们,和历史修正主义者达成了交易,一同许下了单纯至极也困难至极的祈愿。

希望那个人能够无病无痛、矫健安康,活着看到更远的未来。

希望那个人能有一把锋利好用、百战不败、传世不衰的名刀。

为了这个愿望,将区区两把这样的刀、微不足道的两件器物,浸没进暗河里又如何?

修正者的讯号光流褪去了灿如繁星的拟态,粘重又腥冷的黑雾从中蜂拥而来,剖开了付丧神们的躯壳,在器物的灵魂上胡乱涂抹,掏出一块块鲜活又纯粹的血肉,替换成黏黑污秽的残渣。修正者将他们作为燃料和养分,在可能性的河堤上正式凿开了一个缺口,这一刻、历史的轨迹遭到了首次改写。

庆应三年寒冬的那个清晨,冲田总司的病情出现了缓解,或者说、他得病的事实从这一天起变得模糊不清了。症状没有继续恶化、反倒自然而然地从他身上慢慢剥离,远去的病痛是他做过的一个铅黑沉重的梦魇,青年在晨曦中打着哈欠悠悠醒来,有一把漆白装饰、菊瓣刀镡的太刀安放在他枕边的刀架上,华贵的金色刀鞘明丽像得一场幻梦。

而付丧神们像数不清的无痕无迹的器物一样,化作了两粒无关紧要的尘埃。在冲田总司记忆里的某个角落,这两把刀在不知何年何月何时何地的某场恶战中悄声折断,只在新撰组的刀账里留下了一笔没有写下刀铭的折损记录。

从此,他们不再作为加州清光与大和守安定而存在了、更不再是冲田总司的爱刀了。

但这些并不重要,对吧?还有、还有……那些不再需要的东西,被丢弃也没关系吧?

池田屋事件的荣耀、存世的修刀证明?这根本无关紧要,抹除就抹除了吧。

披在肩上、那个人喜欢的山形纹羽织?早被弃用的旧物罢了,那就统统脱下吧。

曾经并肩作战、一同拥有的过去?反正也不复存在了,消失了也没问题吧。

从那个人手里学来的刀法剑技?虽然有点可惜,但不影响拔刀斩敌,忘掉也无所谓吧。

无人护养而斑驳的刀刃,总归会被侵蚀生锈,那就别管了。精心打理过的下绪绳结散开了,也别再系上了。反复碎裂又愈合的身躯就任它流血吧,丑陋拧怖的骨刺就随它疯长吧,很痛,好痛啊,痛得咬牙切齿,痛得眼泪止不住淌落,可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付丧神们坦然而淡漠地接受了自身的改变。不过是成为了泥泞和尘土的一员,没什么好怕的,但是,但是……唯独那件事——

舍弃了过去、舍弃了自我存在的付丧神们,失去了寄托灵魂的历史和物语,他们化形的身躯本该退化成枯锈的骨与铁,变得和修正者麾下的溯行军怪物一样、仅仅维持着人形的拟态。可是,清光和安定却依靠强大的意志与思念、还有那一丁点碎渣似的的灵魂残骸,保留住了曾经的面容……的一部分,成了这生拼硬凑般的模样。

唯独那件事——

为了绝不忘却,哪怕成了一粒尘埃,他们也曾是他的爱刀。

付丧神们在修正者身边安静地蛰伏起来。幕府军惨败于伏见鸟羽之战后的某天,他们悄悄潜入新撰组暂住江户的旅馆里,将修正者作为联络媒介的信件放在了土方岁三的书桌前,又不留痕迹地离去了。

至此,这座以甲阳镇抚队为主角、名为甲府城的熔炉和舞台,正式开始了铸造和运转。

得到了土方岁三的合作以及整个新撰组带来的助力,冲田总司和近藤勇被改写的未来更加坚固地定型了,歪曲的轨迹和修正者的干涉让病症变得像是从未出现过,暂时不会侵扰青年的身躯,甚至连得病这件事本身都被他本人忘记了。

在初春的伊始,修正者派遣溯行军提前清剿了甲府城内碍事的守军,确保他们不会提前向新政府军投降。这条歪斜的历史轨道已足够稳固,修正者终于成功开启了接连这里的通道,在天守阁当中撬出一道的巨大裂缝,张设起阻挡外部监测的封闭屏障。

一切准备就绪。

付丧神们坐在墙垣最高处等待着。

付丧神们如今比任何时候都要强,足以保护那个人的安危、助他战无不胜。他们想象着青年没有病容、飒爽风发的样子,容貌完好的半边脸蛋上绽出了和过去一样烂漫的笑意,背脊的骨刺在温暖的春风中惬意舒展。

很快了、很快了——他们心怀不安又充满期待,数着日期盼望北上的狼群到来,他们重新打理了蒙灰的刀镡和凌乱的下绪,让发黑的白刃也能光洁明亮。可随着时间越来越近,真正到了即将见到那个人的前夕,清光和安定却胆怯地退缩了。

这诡异又狰狞的怪物的身躯,怎么可以被他看到?他连两把刀的存在都遗忘干净了,他们怎么还能有更多的奢求?付丧神们早就失去了能够与他一同挥刀的资格和记忆,甚至无法口吐他能听懂的话语,连一句呼唤都是不被允许的。

“就当是、要和那个人玩一场不许说话的捉迷藏吧——”

“那可就太简单了,清光要小心,千万别忍不住搭话然后输给我啊。”

“你才要小心吧!我都怕安定会直接冲上去、把什么都给忘了呢——”

付丧神们仿若无事地互相嘲笑、尽力劝慰着自己,同时熄灭了眼中的期许,钝痛的难过还是锤击着空荡荡的胸口。最好笑的是,就连决定舍弃全部的那天,他们都没有这般难过。

付丧神们唤出了形如烟云的雾霭,浓稠的黑烟掺入了不能诉说的百般话语,严密地遮盖住了清光和安定的身躯与面容。

接着、庆应四年的春天轰轰烈烈地降临,甲州漫山遍野的早樱炽烈地绽放了。然后在那一天,当冲田总司走在夹道盛开的樱粉云团之中、一路跟随甲阳镇抚队的脚步来到了甲府城,有两团裹在漆黑雾霭中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守在了他身边。

那卷着花香的熏风仿佛才拂过脸颊,可再睁开眼睛时,清光看见的只有甲府城遍布灰烬和阴云的沉闷夜空,清光恍然间像是回到了他邀请安定的那个冬夜,在他们离开不动堂村屯所时,眼中映着的也是这般浓黑的不见黎明的夜色。

身边唯一璀璨亮眼的,是修正者盘绕不断的讯号电流。两个付丧神的手骨和利爪紧紧相握,最大化地激活了他们之间共同许下祈愿时结下的共鸣,清光把深藏的所有秘密剖开,完完整整地传达了出去。

从被困在那个夏夜的囚笼、无法脱出也不能安眠的酸楚,到醒来时被告知新撰组末路的绝望,从擅作主张的决定和隐瞒,再到修正者连篇的诡辩和欺骗——他毫无保留地把这些展现在了安定面前。

随着共享的记忆落幕,重现眼中的春光也熄掉了,只剩浓烈的雾霭和腥臭的血气包围着付丧神们。徘徊心间的自责让清光再次沉沉垂头,更加用力地握住安定的手,强忍着快要喷薄的情绪,郑重向他道出坦白。

“……是我、把安定拖下水的……也没有告诉你,我们到底为什么会被修正者找上,最终又将面对什么……他们定下的那些约束和规则、我擅自地同意了,从没寻求过安定的意见……当我终于看清了修正者对我们的欺瞒和玩弄,我非常、非常害怕……”

清光磕磕绊绊地挖出了真心话,说出的每一句都像用钝器重重砸在了脊梁,付丧神佝起肩膀、深深吸气,用哽咽的喉咙奋力吐出完整的句子。

“我一直在想,如果最初的时候我能冷静下来、和他们谈判,或许可以只由我一个承担这些代价和下场,根本不需要让安定也跟着受苦……如果我能更敏锐一点,早一步察觉他们满是陷阱的说辞和模棱两可的承诺,想办法提醒总司他们……是不是大家就不会走进这种死胡同……哈哈、不对……我在说些什么胡话啊……我只不过、是一把早就折断的刀,我的利用价值从开始就被修正者耗尽了……”

清光双手不住地颤抖,他寻求慰藉地抬眼看向对面,却看到安定紧拧眉头、沉默着别开了视线,有湍急的激流在那双蓝眼深处沸腾。他愣了一愣、强迫自己咧起嘴角,弯起盈满水雾的红眸笑着问道。

“果然……安定、在责怪我吗?会恨我……把你带到了这样一条路上吗?……你生气了、对不对?”

“嗯,我生气了。”

不等清光说完,安定猛地转头怒瞪向他、立刻作了答。可安定眼底灼烧的却不是清光想象中的指责和怨恨,而是另一种更直率的愤怒,像一簇迸溅火花的烈柴、烧进了他的心头。

“你要搞清楚,我不是因为你说的这些而生气……!事关冲田君的病愈和未来,即使没有清光的邀请,如果我独自面对修正者的劝诱,一定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也许我会比清光还要冲动、做出更过分更莽撞的行为,导致更严重的后果……我从没觉得清光的决定是错的,现在的局面根本就是修正者和时之政府的混蛋们导致的,我们已经倾尽全力地去帮冲田君了不是吗?”

说着、安定用空出的手一把揪起清光的衣襟和围巾,拉近了那张僵硬紧绷的笑脸,毫不客气地一通怒斥。

“而我生气是因为,你不应该擅作主张地揽下一切!总是遮遮掩掩地只说一半,不让我得知这些事情,自以为是地承担全部责任,你以为我有那么脆弱吗?我们不是迟早要共同面对敌人、和那两个家伙杀个你死我活吗?早点让我知道的话,我们也许还能想出一些应对之法,你的自我感动也要有个限度啊!况且……要是你没有让我加入,而是自己默不作声地成为唯一的代价、独占了这份功劳,我才更加不会原谅你!你可别忘了,我和你都曾经是冲田君的刀!!”

一口气宣泄完了怒火,安定鼓着脸颊放下了手里的红色围巾,眼里的火焰已经消退了。清光也不顾整理衣襟、杵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安定,有水雾漫进了视野,他鼻尖一酸、却朗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被安定痛痛快快地骂了呢——”

笑着笑着、清光擦了一把润湿的眼角。这次他露出的不再是勉强的苦笑,而是一个决然又坦然的笑容。

“你说得对,我不该擅自剥夺安定知晓一切的权利……要是我、能更加坦率地对你开口就好了……安定,我现在正式对你道歉,对不起哦……那么、你现在明白了吗?我和你的特殊之处——”

“……清光的道歉、我接受。至于这个,我大概也搞懂了……我们……是修正者基于正统历史延长线而诱导出来的结果……也是由我和清光在未来所作出的选择、间接造成的……相反的对照……对吗?”

安定面露艰涩而复杂的表情、一字一顿吐露出这个结论,清光如释重负地叹了一息、点了点头。

没错,历史修正主义者从一开始定下的就是这样的计划。

正是因为冲田总司两把爱刀的付丧神,在时之政府掌权的2205年重逢、并参与了固守历史轨迹的任务,为了对他们造成针对性的制衡,修正者特地找到一条有着不稳定可能性的历史线,率先唤醒了沉睡在池田屋故地的加州清光、找来本该就此遗失的大和守安定,诱导他们成为溯行军的一员,并以他们作为第一块基石、在1868年铸造了这个特殊的箱庭。

清光本以为这就是修正者企图的真相,直到他得知了这里并非唯一发展至此的历史线。修正者同时铸造了复数个、以庆应四年七月甲府城为蓝图的舞台,运用不同的策略和战术加以干涉甲阳镇抚队的未来,引导或逼迫他们和时之政府的部队战斗,收集对比由此导致的数据和未来走向,以便做出愈发精确的分析演算、甚至用于取乐——清光在第一时间就想明白了这一点。

然后另一个疑问出现了——这样的他和安定、也有相似的存在吗?

答案是否定的。在他联结了单线感应前去质问的时候,修正者告知清光,在其他历史线、那些同样被新撰组驻守的甲府城内,冲田总司身边并没有如此两个非人者护卫——他们是只此一处诞生出的、唯一的孤品

“那时修正者对我说,我和安定、也是特别的……所以我们、还有个最大的职责和作用,在双方的殊死搏杀中,如果能用自身歪曲毁坏的轨迹,反向去影响正统历史中的我和你……成功的话、或许可以直接反噬和撼动这两把刀作为付丧神寄托的根基……这就是他们所说的特殊性。”

清光顿了顿、放开安定的手骨,他们看了看对方爬满乌青和裂痕的半边身躯,感受着那股游走在皮肉之下快要不受控的鼓动,再一同扭头看向了被隔在光芒另一端、和自己面容相同的付丧神们。

“……到了这一步、我们也应该下定决心了……安定,你做好准备了吗?”

在护卫们一臂远的前方,冲田总司仍在和修正者对峙,黑雾令人不快地环绕在他身上、反复缠绕又缓缓荡开,像在不断评鉴一件稀有的物件。两个非人者联结共鸣的同时,修正者的声音也在不紧不慢地对他做着说明。

“这座城的力量本质来源于因和果、过去和未来的倒置过去的新撰组由于未来的败局而获得胜利,冲田总司在百年后成形的逸话,也在我们的引导下反向干涉了过去的冲田总司,你的强大、建立在其他的你彻底死去的必然之上,是无数个你的死成就了你的生。这份力量稳固、坚硬而脆弱,而你也不负期待地成长为了有记录的绝无仅有的最高价值。”

天守阁下方传来刺耳的嘶吼和交战声,每一处响动都紧紧拉扯着总司和两个护卫的神经,而修正者依旧不为所动地叙述着。

“为了稳定扭曲倒置的力量,绝对不能让因和果的自洽循环出现波动,这也是我们和新撰组的知情者对你的历史闭口不谈的原因。可惜的是,动摇一旦产生,就会像这样出现大规模的解构和崩溃,更何况这里出现了一条正统历史的必然轨迹、直接和围绕你的逸话进行了相斥,由此带来的撼动只有将另一条轨迹彻底抹去才能够停止。”

噪点和光斑爬在总司肩头、如若证明地闪了又闪,他嫌烦地瞥了一眼,甩了甩附着了灰白光点的手。

“……轻描淡写地把这种沉重的东西说得像是给我的垫脚石……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们做的一切?什么另一条、必然的轨迹……这和你们想让我听从的命令有关系吗……完全想不通…………修正者大人总是说一些难以理解的话,我也根本不想搞得那么明白……”

总司自嘲地抵住额头,即使故作苦恼地笑着也藏不住对修正者的厌恶。他也把目光探向数米外的两个付丧神少年,而护卫们就在身后看着他——那改写了过去的自洽性仍然起着作用,阻隔了他的感知和记忆,就算把双方真实的面孔摆在总司面前,他也无法看到那层薄纸的另一面。

“修正者大人颇费周章地讲了这么多,还让近藤先生劝阻我……就是要让我知道,我们的状况相当不妙,想要解决这种麻烦的变化,我必须听你们命令全力斩了对面的那二位、是吗?你们口口声声评判着我有什么价值……可对我而言,只有在近藤先生身边保护他、才是我最重要的任务……!”

总司坚决又执拗地往前又迈了一步,丝毫没有因为修正者的话语而犹疑半分。黑雾并没有阻拦他前进,而是攀在他肩头继续发出威胁。

“……如果你不信守承诺,可能会影响我们对土方岁三实施的保护,让做好决意的近藤勇因此灰心失望,没问题吗?而且,走到这一步对冲田总司来说必然会面对的局面,是所有因和果把你们推向了这场战斗,你们和他们都无法逃避。”

青年闻言、脚步一顿,耀眼的讯号流趁机卷了过来。如今已无需再遮掩任何事实,修正者干脆地把发生在这座城中的痕迹统统展示给了总司和两个非人者。

三月初春、新撰组驻守甲府城后,历史顺利地流往他们想要的方向。新政府军屡次成为甲阳镇抚队的手下败将,元气大伤的维新派不得不放缓了江户无血开城的图谋,幕府军得以喘息和再起,属于人的时代轨迹至此已被大幅度干涉,整个未来走向在反复的动荡中偏斜前行。

时至五月底、在正统历史中冲田总司病逝的日期前夕,时之政府首次观测到了这个封闭历史线的存在,将之判定为被放弃的世界之一,派遣了监察官带领先行部队潜入屏障边缘,在甲府城周边展开了一次浅层调查。

第一时间监测到了敌人的气息,甲府城进入高度警戒状态,修正者不再低调潜伏,果断对新撰组所有成员加速开启了最终阶段的干涉和改造,强制呼唤并转化了他们佩刀的付丧神,劣化压制为自我淡薄、只懂战斗的溯行军护卫。

同一时间、环绕冲田总司的历史必然也起了作用,病逝的末路被修正者的力量改写成了一场严重的伤寒感冒。修正者在他抵抗病情的数日昏睡中转化了他的身躯,当他醒来时、眼前呈现的已是一个完全备战状态的甲府城。

这让清光想起了那时全城警备的紧张跋扈。如果不是时之政府恰好在那一天派出了先遣调查队,让修正者提前加速了决战前的准备,总司或许不会被过早地转化成这样的非人之躯,他和安定说不定还有机会鼓起勇气、更早地解除遮蔽出现在总司眼前。

事实上、虽然修正者从未对清光承诺过必定会胜利,但他们和时之政府部队的对战确实并非百分百的死局。如果这个历史线对应的本丸、没有派遣这几振新撰组刀前来出阵,如果队伍中的加州清光与大和守安定身上、刻印的历史必然没有这般强烈,也许现在会是完全逆转的局面,这里的甲阳镇抚队很可能会有压倒性的高胜率,成功凭借他们的特殊和谋略获得胜利,从而彻底撼动历史干流。

然而,敌人最终还是以修正者最不想看到的队伍配置出发了。

不管是冲田总司身负的逸话、两个非人者的付出、土方岁三和近藤勇的决定,还是新撰组全体的意志,以及时之政府那座本丸的付丧神们的决意,这些统统成了构建连锁的起因,在甲府城中汇集为这场终局的结果。

必然和偶然互相牵连作用,把敌人和新撰组的两方推到了这个位置,无论对哪一边而言,这场战斗都是一定会发生、不可逃避的。

“……嘁、即使你们这么说……”

总司深深垂着头、咬紧牙关漏出反驳,双拳攒得指节发白。繁星般的讯号再次闪过,黑雾中又断断续续传来了近藤的声音,青年和护卫们连忙望向天守阁下方,看到那四振付丧神正从各个方向往近藤的位置逼近着。

修正者彻底封锁了甲府城和外部的联系,被切断灵力供给之后,他们逐渐变得力不从心,不同程度负了伤。而本阵中聚集的护卫和伍长们完全化成溯行军怪物的模样,凭借过载增幅的力量对抗崩散噪点的影响,死守着近藤身前的最后数米。

双方都已拿出了仅剩的余力。在最前面开路的是长曾祢虎彻和堀川国广,他们费力地在一片锵铛声中杀出通路,缓慢而坚决地向近藤身前挪移。在那二人靠近之前,近藤通过黑雾中的讯号、替修正者回答了青年刚才的质问。

“……总司,你的任务并不是保护我到最后。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让你也离开这里,去和阿岁他们汇合,然后在江户平安地活下去……总司,我们都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

“我……我知道……可是你的处境这么危险!近藤先生、我怎么可能独自离开啊?!”

总司瞪大眼睛,话语中掺入了重重的鼻音。即使没能传递画面,黑雾另一端的近藤好像也想象到了总司的表情,竟在这种时刻爽快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看吧,你就是这样……从小就是一个固执又令人头疼的跟屁虫,总是追着我和阿岁到处乱跑,连自己在路上摔得满身淤青都不知道,回来道场上药才觉得疼,每次都痛得躲起来哇哇大哭,结果下回还是继续跟过来了……”

近藤用怀念的语气念叨着,声音越来越小、慢慢落下。然后、他严肃地发话了。

“放手去闹吧,总司,你可是最强的,是我们试卫馆的骄傲。”

总司猛地抬头。他立马察觉到了话中的不对、慌忙抓握住面前这团光流,可他指尖能勾住的只有冰冷黏腻的雾霭。

“……什么、近藤先生、你想做什么?等一下、不会吧?你该不会是要……”

“我可不想一直被你们……被总司和阿岁一味地护在身后,我可是新撰组的局长啊。”

不等总司把话说完、近藤单方面掐断了和他们的联结,在讯号流消散之前、清光隐约捕捉到了一句渐落的低吟。

“……功名、士道、权力……我追逐至今的这些东西,也让你们一同走在了这样的苦道上……”

在话音落尽之前,总司已经毫不犹豫地起身朝天守阁冲了过去,却被讯号流的光带阻挡了下来,他劈碎这些光芒,星点又迅速聚拢回来、织成更加密布的网。明明只是这么短的距离,看起来却是不可及的遥远,他只能无力地站在璀璨的光斑之中竭力发出呼喊。

“快停下!!近藤先生!!你不可以那样做!!!”

耳畔回荡着总司嘶哑的声音,他第一次在人前展现出如此的失措,紧追而来的清光和安定惊慌地刹住脚步、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靠近,连被隔绝在外的另一个加州清光与大和守安定都怔愣住了。

随着总司展露的焦灼,空气中的瘴气也呼啸着翻滚卷动,他的喊声传到天守阁之下,近藤却对此充耳不闻,只是驱赶了修正者缭绕头顶的黑雾,转头看向拼命保护他的护卫和部下们。

负责死守他的虎彻刀被挡在另一侧,几位伍长被那个短刀绊住,而最前的两个付丧神已经冲出突围、来到了屏障前方。他们呼吸急促地喘着气,挥刀杀出通路的同时紧紧盯着近藤,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见状、近藤主动向他们开口搭话了。

“你们是不是都听到了?修正者解除干扰了?”

两个付丧神一惊、互相看了看对方。那个长曾祢虎彻用力挥了一记、斩裂了挡路的一位队士,在屏障前清出一小块暂时的空地,然后端正地站到近藤面前,如实回答了他。

“……是,那些家伙说话时本来只有杂音和电流声,从刚才起就全部听得清了。”

“修正者所用的手段一如既往……不,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卑劣呢。”

堀川国广走过来、拧出一个苦笑,手中握刀的姿势却丝毫没有放松,刀尖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近藤重新打量着胁差和打刀的姿容,又看了看他们手中那两把熟悉的刀,心领神会地颔首道。

“确实如此。但事已至此,我们就各自拿出全力,做好死志和觉悟拔刀吧。”

“喂、等、等等啊!或许还有什么解决办法……!”

正在跟虎彻刀护卫对峙的和泉守兼定听到他们的谈话,连忙慌张地喊起来,可近藤不加迟疑地打断了他。

“大可不必,也无需什么恻隐之情。我们和你们之间本就无话可谈,我们想要的是生、你们想要的是死,我们做了你们不能容忍的事,你们也杀死了我们共进退的伙伴……本就不存在任何能够妥协的余地,一旦拔刀相向、必定你死我活,你们若真是新撰组的刀,就不会连这点都不明白吧?”

被问住的付丧神们脸色沉了下来。后方几个护卫嘶喊着追击而来,短暂的空隙被打斗声重新填满了,双方再次激烈交锋,那个长曾祢虎彻在提起刀之前、低沉但坚决地对近藤答道。

“……怎么可能不明白啊……这可是……新撰组奉行的战斗之道……”

近藤闻言只是哼笑一声,他的虎彻刀护卫此时也摆脱了和泉守兼定的纠缠,赶到了猩红光圈的前方。遍布屏障的噪点明灭闪烁、还在持续扩散,只听啪嚓一阵响动,近藤抬手解开了这道修正者留给他的最后的保护,而后踏前一步、重重地拍了拍这振打刀付丧神满是血污的肩膀。

“……辛苦你了,我的虎彻。接下来就一同作战吧。”

奋力护主的虎彻刀已是遍体鳞伤,溢出红光的浑浊眼球转了转,喉中发出近藤听不懂但却理解了含义的嘶声——他用残余的理性尽力回应了主人的呼唤。

等候已久的光流和瘴气主动且欢愉地包围了近藤勇。

新撰组局长选择了接受修正者力量的催化、参战了。

非人之躯的肢体穿透血和骨、迫不及待地猛烈出芽,在这熟悉的钝响之中,天守阁下方炸开了浪潮般汹涌的浓郁雾霭,眨眼间漫过了本丸城池每一寸地面,被雾气笼入的同伴们发狂地扑向了那四个敌人,在一片昏暗的阴霾中、无数刀光和骨刺的影子交映着,原本的人们与非人者之间的界限已经彻底无法分辨了。

把这一切印入瞳中,冲田总司反而安静了下来,他呆立原地、像一尊静止的泥雕,目不转睛地望向那一大团瘴气中逐渐浮现的身影。突然、他弯下背脊,清光看到他先是肩膀一下一下地轻轻颤动、接着有干涩的笑声从喉中泄出。

“……哈哈、哈哈哈哈……说什么,让我不要强撑、让我放手去闹……结果自己才是最会逞强、动静最大的那个呢……近藤先生、那我再任性一点也不要紧了吧?哈哈哈……”

像把肺腔里所有空气都呕出了似的,总司佝偻着身体、上气不接下气地笑完,重新挺起胸膛站直了。他扭头、转动静如死水的黑眼珠,和始终护在身后的清光和安定对上了视线,然后蓦地转身凑近过来。

“小家伙们,还好吗?……我只顾着往前冲,都没能注意你们也很累了,害你们满身是伤……辛苦了哦。”

见护卫们没有怯然躲闪,青年在他们中间缓缓俯下身、一左一右地握上二人的肩膀。体温从总司的手掌传递过来,温暖了小小非人者们冷如铁屑的肩头,可是这双手中的温度已远不如战斗开始前那么温热了。

……不算太好,这么近的距离、我们甚至连动都不敢动,生怕骨刺一不小心就会不受控制地伤害到你。

即使这么想着,清光和安定还是摆出淡然地点了点头,示意总司他们很好。把二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总司轻笑着继续问道。

“……嗯,我知道了。那、还能再冲出去战斗吗?”

这次、他们非常用力地点了点头。总司满意地笑了、探头贴近过来,以几乎挨上耳垂的距离凑到清光和安定之间耳语道。

“我才不管什么命令什么承诺……我……还是想要去近藤先生那里……我的护卫们,来帮我吧。”

以不会被外界听到的气音简短讲明了命令,总司缓缓抬起头、前发和马尾的发梢扫过他们的脸颊,微微闪动红光的黑眼睛平视着两双浑浊却清透的眸子。

清光和安定郑重地点了点头。在他说话间,两个非人者极力小心地探出身侧的手,爪尖不动声色地碰了碰他的手指、又迅速缩了回去。见总司只是顿了一下、没有太大反应,他们悬着的心也落下了,立刻瞄向对方嗤笑彼此的幼稚,却各自攥紧了那只连余温都并没有留住的手。

即使没有总司的嘱托,接下来他们也打算来一场可能有去无回的战斗。就算如同蜻蜓点水,这一瞬而逝的相握也足够作为留念了吧?

总司并没有察觉到护卫们的决意,他已经站在了修正者那团光芒最盛的讯号流前,恭敬地低下了头、声音沉闷地请求道。

“修正者大人……请解开封锁吧。近藤先生的嘱托我不能辜负,已经做好觉悟了……我会全力以赴地听命战斗。”

来自正统历史的加州清光与大和守安定被光斑相隔在几步之外,本在和后方的监察官小声谈论着听到的内容,总司话音刚落,他们立马做出攻击姿态、警惕地看了过来。那二人始终留意这边的动静,此时脸上更是遍布愁郁和踌躇,只是看着就让人心生厌恶。

清光和安定把杀意敛息、紧张地握刀紧贴在总司左右。那团拟态的星点围绕总司盘旋几圈、不断做着审视和推算,任谁都能看出总司并不甘心乖顺、目的不纯,可修正者的讯号流只是快速闪动了几下,居然爽快同意了。

“可以。隔断网将在十秒后解除,注意敌人也可以探听到我方情报,请务必遵守你的承诺。”

总司手抚刀柄、朝护卫们比划了手势,那两个付丧神也做出拔刀架势、随时预备出鞘。在双方默数的计时中,清光瞥了安定一眼、轻轻朝对方颔首——他们也准备好了。

星点崩落成炫目的白点,在光流熄灭的刹那间、五个身影同时行动了。清光和安定足肢蹬地、率先摆出冲锋的姿态,他们刚弹射而起、被搅动的黑雾中立刻闪过三道白月。

对面的付丧神们凭借拔刀的势头刺过来,他们做好了被两个护卫伤到的觉悟,径直奔向总司齐齐劈下刀锋。另一道弯月是总司手中的一文字则宗,他早有准备地举刀格挡,以精妙的角度闪开了其中一击、又卸力了另一个的劈斩。不苟言笑的他散发出强烈的愠怒和截然不同的气势,连那个加州清光抛来的挑衅都显得底气不足了。

“……你以为、我们会猜不到你想做什么——?”

“冲田君、你的对手是我们!……唔呃、小心!!”

当刀风扫过后颈,他们才发现预想中的正面攻击没有到来。在这三把刀撕咬起来的同时,清光和安定直接奔至两个敌人身后,肢体依靠骨刺的强力辅助急转回刹,在二人围攻总司的同时、朝他们没有防备的后脑举起了刀。

最初的冲锋只是佯攻,总司的计划非常简单,他猜测敌人必定会第一时间针对自己,所以要在双方交战的一瞬间以己身为诱饵,由清光和安定做出正面攻击的假象,再绕到后方堵截——屡试不爽的一招假动作罢了,敌人还是轻易上钩了。

大和守安定警觉地靠着本能挡下了刀,加州清光则险之又险地扭转腰身避开了刀锋,在他们躲闪让开通路的瞬间,总司如一阵轻风地从两个付丧神中间侧身穿过,半步不停地朝前方疾奔而去。二人急忙提刀追击,却根本绕不开非人者护卫们的阻拦。

清光和安定边落地边目送总司没有回头地远去——这下可以放心地展露爪和牙,也不会因为青年在身边而有所眷恋了。他们严实挡在前方,把骨刺和附肢极力地延展舒张,污浊的灵力在半空中大范围地铺开,寸步不让地各自拦住了和自己面容相同的敌人。

浓重的血味混合双方的杀气蔓延开来,护卫们仔细判断着两个付丧神的状态。对方受伤不浅,早就被前几轮苦战透支了灵力和体能,现在也只是故作强势罢了,他们其中一个的洋服上涂满了半凝的血浆,黑色衣料被染得更黑了,另一个的浅葱羽织和素白袖摆则上开满了刺眼的暗红。

同样的血色竟在二人身上呈现了相反的美感,清光不由自主想要撕碎他们欣赏一番,指尖为此而雀跃地抽颤。会冒出这种冲动,正是理性也渐渐不再受控的证明,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更多地付诸行动才行——他和安定相视一眼,凶暴地抬起刀和骨一齐冲了上去。

“不是我的错觉——你们,身上散发的瘴气、比刚才浓重了可不是一星半点呢……”

那个加州清光甩着刀花挡下劈砍、也不急于突破拦截了,反倒挑起眉端详着清光的脸——这家伙似乎终于探查到了他们之间存在的微弱的联系,遭到窥视的感觉让清光背脊一凉,他警惕地拉开距离,驱动骨节掀起一串猛刺来分散对手的注意力。

“修正者说的那些,我们都听到了……你们这么着急地攻过来,是想帮冲田君完成那个命令,让他放心离开吗?还有那种反复为你们修补身体的力量……用起来也不是完全没有代价的吧?你是不是快……”

举刀接下了安定的攻势,另一个大和守安定少有地没有狂喜嗜战,反倒面布愁云地揣测着安定的心思。话没说完、更加乖戾的刀光袭来打断了他,那家伙果断收势后退,稳稳摆出平青眼的架势对准安定的眉心,同样的两双圆眼互相怒瞪着,而安定眸中的湛蓝明显比他多踱了一层铅色。

“快点闭嘴吧,你的声音让我觉得恶心……!”

“……无论如何,和你尽情厮杀是我能做出的最大的敬意……来吧!!”

无法听懂非人者口吐的嫌恶,并不影响对方读懂安定眼里的杀意和决心,两道蓝色的劲风没有半刻犹豫、再次碰撞到了一起。清光收回目光、咬着牙抵住身侧甩来的刀锋,为了不让他故技重施地以骨为鞭,那个加州清光始终和他保持着近战的贴身距离,他滑刀后撤、退了一步,好不容易有了余力眺向远处,只是一眼就被揪起了满心的焦躁。

笼罩甲府城的灰白噪点不知不觉间延伸到了城门边缘,沿着被封死的屏障缓缓往上攀爬,错乱的城池虚影也加快了叠合的频率。这座基于愿望和逸话的力量铸造而成的城池,崩开的裂痕被越撑越大,这不止是围绕总司和近藤造成的波动,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为了挽回无数遗憾、许下千般百种心愿,并不停为此战斗着的新撰组的同伴们……已经所剩无几了。

他们真如修正者所愿的那样、全员赌上一切地奔赴了这场死战。

想要制止不断加重的崩散,唯有对抗那条完全相悖的未来轨迹,不惜一切地反噬并斩杀另一个加州清光与大和守安定。这件事交由他和安定来做就好,总司只要遵从本心去保护最重要的人就好——他们就是抱着这样的觉悟,以那微不可察的触碰向总司做了道别。

但是总司没能顺利赶到近藤身边。

脱离战场的青年并没有停下脚步,可每往前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他明明已经看清了天守阁下方的战场,看清了正在围攻仅存那支小队的四个敌人,也看清了近藤与那把虎彻并肩应战的身姿,双腿却被无形的阻力牵扯着、就是无法往前迈动。他像是逆着水流蹚在一条汹涌的河中,从急流的水面冒出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正死死抓着他的腿脚,洋服裤边就要被一根根尖锐指节扯得稀烂。

来自历史必然的自愈力在阻拦他。修正者的黑雾也没有制止总司的执拗前进,只是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边,晶莹剔透的讯号电流一股股缠绕着他,和驻守在天守阁下方的黑影不停地发出共振。雾霭越发浓烈、逐渐阻碍了视野,总司提刀搅碎了攀在肩侧的烟雾,比发丝还细的黑烟又荡了回来、凝成更加厚重的雾霭。他听到坚硬的靴子踏着啪嗒足音靠近,朦胧一片的雾气之中,有个熟悉的身影悠悠地踱步而来——是那位被保护在战线后方的监察官。

“回去战斗吧,冲田小子,那里不是属于你的战场。”

监察官淡然的语气中带着严厉,他把大半面容藏在折扇之下,看不清作何表情。总司皱着眉打量一眼,边继续斩裂黑雾、边语气不善地讥讽了回去。

“在这种时机和场合现身……我还以为你和修正者是一伙儿的呢。监察官大人、我现在耐心有限,你应该没有更多保命手段了吧,贸然过来不要紧吗?”

“我可是一片好心地过来提醒你的哦。还有,我虽然是个老人家,对付年轻人的底气还是有的,只是碍于职责不能出手罢了。”

“哦?你不肯拔刀的话、说什么我都不会信呢。监察官大人,请快点让开吧?”

说着、总司又向前迈了一步,他紧紧攥握住太刀的柄卷,如同聆听地轻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有一抹红光在他瞳中一闪而过,

“……说起来、在受了重伤又修复愈合之后,我渐渐地可以感受到了……我的则宗一直在刀鞘里躁动着,他的敌意好像指向了你……为什么呢?”

“哈哈哈、这我可不知道哟。倒是冲田小子你啊,都这样了还能战吗?”

对方没有表露退意、反而轻巧地转移了话题,合拢的折扇划着弧线引导总司去看他自己。闪动的灰白噪点在总司远离那片战场后愈发猛烈,自愈力造成的崩散持续啃噬着他,抽取着他的气力和感知,不仅如此,修正者的黑雾被城池中过浓的瘴气催化了活性,一个劲儿地尝试往他身体里钻,想要快些同化这位新撰组里唯一还维持着人的姿态与理性的一番队队长。

总司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下一秒、白光在雾霭中破开一道裂痕,他没有任何征兆地抬刀斩向了监察官。那股挡住前路的阻力没来干涉他的疾速攻击,太刀付丧神躲闪不及、只得迅速高举刀鞘格挡了这一击。

“当然能战,这点不适算得了什么,我可是精力充沛地想要大闹一场哦……至于我对修正者的诺言嘛……他们尚且出尔反尔,我又何必听从命令呢?”

总司答道、似笑非笑地抬动了嘴角。刀和鞘以互不相让的力道僵持在头顶,监察官放出浑厚的灵力想逼退这个执拗的青年,一圈圈电弧般的闪光在二人之间烧燎而起,被灼得双臂滚烫、皮肉崩裂,总司却愈加发狠地压下刀锋,震得监察官的刀刃在鞘中喀啦作响,这轻微的金属声以极近的距离被他捕捉入耳,不知怎么、他觉得有点熟悉。

这场对峙没有持续很久,在密集的光斑爬满手背之前、总司主动撤回了攻势。他狐疑地看了看自己手臂——灵力的灼伤已经愈合了,可在他直面这位监察官时,崩散的影响却变得严重了。太刀付丧神也第一时间退到了间合之外,金翠的眼瞳扫过这道几乎砍裂刀鞘的斩痕,叹了一息做出宣言。

“我说过了,佑你得胜的力量来自人与非人者的愿望,有人希望你能赢,而今……这座城里还剩下几个人呢?你应该很清楚吧……你们已经没有胜算了。”

总司不屑地笑了笑,握刀的手却抓得更紧了,他不再理会监察官的劝言,坚定地朝天守阁继续迈步。前方传来一阵阵非人者的尖啸,大片灰色光斑跃动着卷过地面,连浮在空中的罗盘投影也虚化了——不止是他和近藤他们,整个城池乃至时隙通道的稳定都受到了影响,随着愿望根系的溃烂、以及城中同伴们相继死去,修正者口中那份扭曲倒置的力量已经开始坍塌了。

“……哦?慢下来了?看来……有东西在影响这座城的崩散进程,是何物所为?”

监察官啪地震开了折扇,忽然以说书狂言般故作夸张的口气叹着。无需这家伙明知故问似的提醒,总司已经察觉到了不适感的缓解,周围持续不断的解构和崩溃也微不可察地暂缓了几拍。这明明是件捷讯,心头却涌现了隐约的不安,一股浓重的铁锈腥味同时漫溢了过来,他立马来回张望,身边和天守阁下的战场都没有出现异常,那么血味的来源只可能是……

青年回过头、看向了堵截后方敌人的两个护卫,映入眼中的是清光踉跄着后退的侧影,腥气的黑血从苍白的手臂上喷溅出来,溅了另一个加州清光满脸。

 

*

只是分了一心留意着总司和监察官的冲突,清光回过神时、那家伙狠厉的刀光已经横在了胸前。

他猛地后仰去躲这一刀,骨刺全力撑地,才堪堪躲开了杀招,腿脚失去平衡的瞬间、清光下意识地抬手格挡,擦过的刀尖立刻割开了他尚存人形的那条手臂。从他肢体里洒出了冷却的黑血、淋到了那家伙身上。

这一刻,他们同为加州清光、源自历史根系的那一丝感应,剧烈地鼓动了起来。

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来自另一个自己的强烈存在感,身躯里一齐迸发的还有一股无比燥热的敌意,叫嚣着要把对方千刀万剐。那家伙则在溅到黑血的霎时就皱起眉头猛退几步,忙用黑手套擦了几下脸颊,疑惑的视线在清光和他自己身上来回扫动。

清光稳住身形,瞥向飞速愈合的手臂,被修补过的皮肤和总司一样呈现着铁青的异色,修正者用于给他们填充身躯的、是和溯行军构造一样的腥黑黏腻的残渣,而属于他自己的血肉已经渗入了那个加州清光的刀刃中,连带周围躁动的灰白光斑都慢了起来。

他恍然大悟地歪起了头、自嘲地轻笑一声,对着自己残红的爪尖喃喃道。

“……什么嘛、还真是这么用的啊……”

毫无疑问,正是这个行为加强了两个付丧神之间的联系,甚至反过来影响了对方的刀身。他又瞄向远处的战场,虽然效果极其微弱,但城池中力量崩散的势头切实地被减缓了——那所谓的反噬、是有效的。

“修正者那些混蛋,竟然难得对我说了实话呢……”

透过刀锋对撞再拉开的间隙,另一侧的安定把这个过程看得清清楚楚,强烈的激悦通过共鸣传递给了清光。他们当然注意到了总司方才的目光,也把总司被半路阻拦的困局看在眼里——这种怎么看都不容乐观的绝境,不正是他们派上用场的最好时机吗?

想到这里,他们心照不宣地咧动了嘴角。清光用修好的手臂举刀、挑衅地朝对面那家伙甩了几下,以非人者的低语对旁边的安定抛出了看似提问的邀约。

“安定——这样、没问题吧?”

“正合我意,这不就是我最擅长的吗……!”

话没说完、安定就亢奋地扑向了对手,他本来还在躲闪那个大和守安定的侧劈,这下彻底放弃了防御,主动迎着白刃近了对方的身。安定贯彻如一地把身躯当成武器,左臂用来充当刀刃的那根尺骨硬生承受了劈下的刀锋,附肢和右手的刀不留空隙地一同刺了出去。大和守安定连忙弓步后倾着躲开、边反手刺出一刀,刀尖利落挑破了安定的前胸,他却不退反进、刀和骨并用地再次冲杀了过去。

在二人周身席卷的风中浸满呛人的铁锈味,安定的白色围巾上迅速渗开一片暗红,那双蓝眼中的铅色又随之浑浊了几分。过电般的寒意在血液中奔涌,迫切渴望着对手能更加卖力地破开这具躯壳,安定使劲甩了甩略微麻胀的脑袋、嗤嗤笑了起来,骨尖混合刀光以愈发狂乱的势头向大和守安定撕咬了上去。

同样的感觉也在清光身体里蠕动,痛痒相间的奇异的麻痹感不断从脊髓往上冒,啃咬着他极力维持的清醒思绪。高涨的战意让清光不再遵行巧妙的闪避和佯攻,在足肢和骨刺发力的顷刻间、他已如劲风地提刀直扑向了对面黑衣红眼的付丧神。

那个加州清光没料到他突变的战法,直到发黑的刀尖逼近门面、才横举白刃截住了攻势。清光立刻收刀砍去第二斩和第三斩,都被对方双手横刀地接住了。在金属剧烈碰撞的缭乱火花中,清光看到这家伙的刀刃被染上了几点黑斑——他的血毒性般地侵蚀了对方的本体,正如修正者所言,他们之间会有不可调和的两方厮杀。

加州清光找准时机撤出双方的间合,谨慎地保持了距离,吃了下风的他不甘心地咬着唇、然后如清光所料地摆出了三段突的架势——激将成功了。在对手放平双肩、刀尖下倾的同时,清光也凝神屏息默算着突刺的轨迹,平青眼在电光火石间袭来,清光没有躲闪地直迎而上,只听喀嚓的钝响、加州清光这一刺被坚硬的骨节卡了下来,抓住这一瞬的停顿、清光左手迅猛而稳地握住了他的刀身。

“……啧!你这家伙……!”

被牵制在如此危险的距离,加州清光一个激灵寸止了攻势,他的刀刃悬停在两个付丧神当中,即使在如此蒙黑的夜色下,二尺四寸的刀身依旧光洁岑亮。清光用力抓握、锋利的刀锋顿时切断了掌骨和手腕,哪怕对方立马警觉地猛抽收刀,黏黑的污血还是顺着刃文倒流了过去。

同时、数根藤条似的骨刺拍向他,清光右手的刀也顺势砍了上去。黑衣红眼的付丧神以极限角度猫下腰躲过了刀风,再以尖利的鞋跟为支点、下盘紧贴着地面回旋后撤,洋服衣摆呼啦作响地擦过一道道骨尖,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刀和骨的围杀。清光紧追不舍地冲过去,攻击都被猎豹般柔韧的对手翻动身子灵巧闪避了,挥出的骨刺纷纷落了空。

本打算直接把对手逼退到墙垣之下,谁知那个加州清光后撤了一半,鞋跟忽地猛踹地面、止住了身体后倾的惯性。他愤怒地啐了一口、发狠地朝前反扑过来,全力疾攻的清光没能收住冲力、已经避开不及,差点被这家伙撞了个满怀。

两个付丧神身体贴近的那一刻,明亮的刀身朝着清光的腰腹自下往上地斜斩而来。被砍中的话、绝对会被斩杀——爆出的危机感让清光以最快速度甩刀格挡,却只来得及拨开凶猛的斩势,没能完全拦下这一刀。在二人擦肩交错的瞬间,那个加州清光借着前冲的劲头强行扭转了半圈腰身,他面向清光的后背、偏离轨道的刀刃顺势贴上了清光的背脊。

随着双臂发力、高抬上挑的动作,那高高扬起的刀尖带起了一排喷涌的血花,同时飞落的还有连着大块血肉的白森森的骨节。清光的半边后背被这一刀深深剖开,连根削掉了一整片骨刺,骤然失去了辅助力,清光一个不稳地往前栽倒,他用力眨着因剧痛而模糊的眼睛,看到自己的血溅满了那身笔挺的黑色洋服,而加州清光退了几步稳住身形,也顾不上处理刀刃沾上的血,转头就朝总司所在的方向跑开了。

——这家伙想过去!比起身体传来的痛楚,拦住对方的强烈念头在脑海里占了上风,清光强行驱动双腿、集中了全部气力弹地而起,在覆满白光的视野中跃向前方、再次挡住了对手的去路。只是这次他连站姿都歪歪扭扭,黑雾雀跃着在他背后聚拢,释放出的灵力也是乌漆一片,唯独一双眸子像渗了血一样赤红。

被阻拦的加州清光干脆停在原地,黑手套反复擦拭着脸颊和脖颈上的血迹,他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打刀,刀刃上缓缓出现了几片像被血迹侵蚀后生锈的痕迹。这家伙握紧了拳头、很明显地生气了,突然提起刀平举着前踏一步,刀尖急停在清光鼻尖的一寸之外,清光也始终没放下过握刀向前的双手,二人就这样试探似的僵持住了。

这张怒容在恢复视物的眼睛里逐渐清晰,清光不为所动地晃了晃脑袋,任由旋舞的黑雾钻入自己的躯体。背上一阵凹凸不平的蠢动、臌胀着隆起一团团肉瘤,白晃晃的骨刺如抽芽般从中破开、骤然暴起,胸骨之间也冒出了更加浓烈的瘴气,剧烈的再生让清光小小的身体撑不住地左右摇晃,足肢剐蹭着地面站稳脚步,分明已是这般狼狈了,他却狡黠地朝加州清光笑了笑。

“……效果、应该还不错吧,我猜——”

“你……难道是为了这个……”

清光确信对方听不懂这些话语,眼前那双红眸却愕然地瞪大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半身怪物的付丧神少年露出笑容。一直在强忍不适的他紧抿下唇轻咳了一下,嘴角缓缓溢出了一点血沫,加州清光似乎终于想通了两者之间的关联,而他第一时间做出的反应、是扭头冲着后方的战圈大声嘶喊。

“安定!!别让那个家伙的血肉沾到你!!!”

不等喊声落下,清光已携着新生的骨刺扑了过去,和黑衣红眼的付丧神再次战到一起。由修正者填补而来的血肉占比愈发庞大,他感觉自己越来越像那群不顾后果渴血好斗的溯行军了,唯独和眼前这家伙共存的那一丝感应、不断震荡着他同样属于加州清光这把刀的稀碎的灵魂,强烈地提醒着他不要忘记此时是为了什么在战斗。

听到加州清光的警告,另一个大和守安定肩膀一震,凝重地扫了眼手中的刀身、迅速后撤几步。追击不放的安定当然不会任由敌人拉开距离,他爆冲着紧紧贴了上去,二人间又掀起了密集如雨的刀光,互相都没留给对手半分喘息时间。

不再兼顾任何防御,安定轻松而熟络地驱动着刀和身躯,每一个动作都只为讨敌性命而不是保护自己,他的做法带来了切实效果,大和守安定那把良业物打刀在攻势的激将下、不知不觉中染满了他的血迹。几缕黑烟黏在安定身上不断做着修复,他飞动的袖摆和行灯袴布满了血痕,破开的衣料下却看不到任何伤口,只有一块块铁青锈渍般的痕迹嵌在苍白的肢体上。

随着清脆的锵铛声,二人的刀刃缠着灵力狠狠相撞,架在一起的刀镡互相较劲。两把刀交映着蓝眼付丧神们一样的面容,他们之间存在的感应也被无比清晰地放大了,互相啃咬的两股灵力有如心跳地鼓动着,那个大和守安定竟然保持着白刃的交锋闭上了眼睛。

“我好像明白了……这就是你们想做的事和想实现的愿望吗……”

那家伙像在聆听近在眼前的安定刀中的刃鸣、低声喃喃道。安定被他轻飘飘的感叹倏地激怒,数条附肢越过刀锋猛刺向对面,而他没有躲闪也没有格挡,任凭锋利的骨尖在背脊和肩头开出一个个血洞,他还是紧闭双眼沉思着什么,羽织的浅葱色唰地染遍了鲜红。

“你懂什么啊!我尽己所能地去帮冲田君了,而你却一次又一次地眼睁睁看着他病入膏肓!你快去死吧!!”

“……是呢,我确实无数次地放弃了救他……”

愤怒掺入血的腥气直冲鼻腔,安定头脑晕胀地朝他大吼。耳边环绕着无法听懂的怒骂,大和守安定却好似理解了,道出的不知是回答还是自语。原本面露疲惫、神色痛苦的他,忽地张大蓝眼、勾起嘴角张狂地笑了起来,他对不断扎进身体的骨刺置之不顾,用全部力气倾身下压了刀锋,刀刃又往安定脖间贴近了半寸。

“反正也避不开,那就干脆全接受吧!令人怜惜的小猫咪……宰了你!!”

安定发出不屑的啧声、咬紧牙关回抵着刀锋,双臂的骨节由于发力而咯吱作响。双方互不相让的胶着中,那家伙突然后脚踏地放低了重心,他双手卸力横起了刀,又以极快的速度劈了回来,这短短一拍的间隔让奋力相抵的力量骤然落空,安定不受控地往前滑了小半步、攻击的架势被彻底崩乱了。

对方蓄力已久的手臂趁机爆出激荡的灵力,在相碰的刀刃间烧灼着安定的双爪。安定没招架住这一刀、撤回刀势后跳了一步,那家伙立刻冲过来、一鼓作气地挥动连斩,以横暴的气势和力道把安定逼得节节后退,刀身在连贯不绝的斩击和格挡中震去了黑血、显露出安定印上去的斑驳痕迹。

“怎么、你不是要舍弃防御吃下我这一刀吗,是不敢接招吗?”

在连接的挥砍中感受着他们之间的联系,大和守安定率直又嚣张地发问了。这一丝感应像火药的引线、把那家伙挑衅的意图注入脑海,安定浑身杀意混合瘴气炸裂而起、发狠地扑了上去,用一条条骨刺去承受迎面而来的刀刃,同时高举双臂劈向了大和守安定的脖颈。

在他上段举刀袭来之前、大和守安定已经有所预感地换了单手握刀、左手迅速抽出了刀鞘。撞击的灵力炸起一片片火花,两方的刀锋也一齐落下,安定接招的几根骨节被喀啦砍断,而他砍向颈间的势头则被那家伙用刀鞘稳稳地打偏了出去。

被拨开的刀尖擦过对方肩头、削开一道刀口,蓝眼付丧神痛哼着向后倒了一步,安定也重心不稳地脚步摇晃。他勉强用附肢支撑、倒退着撤出间合准备再次蓄势猛扑,那家伙却立刻探身而起、回敬地朝他补上了一刀。

这仓促的一击根本没能伤到安定,只有刀尖擦着前胸浅浅划过,可安定本就布满破洞的衣襟这下彻底被划烂了。啪嗒一声,有个粗糙的布袋被刀尖带出、从他怀中滑了出来,轻轻地、不合时宜地落在了他和大和守安定中间的地面上。

“啊、不……”

安定瞪大的圆眼里闪过了慌乱。坠地的糖粒在袋子中翻滚碰撞、发出微弱的玎玲声,他顿时忘记了还在进行中的后撤、本能地顿步前倾,想要去抓那个破烂的袋子,只是这么瞬息间的犹疑、大和守安定的刀光已经逼近了上来。

“后退——!!不要捡!!别被抓住破绽!!!”

安定弯身向前伸手的姿势印进红眸、仿佛一个慢动作,清光在自身难保的猛烈攻防中声嘶力竭地大喊,但还是迟了一步。安定惊醒地抬头、极限地驱动所有肢体朝后翻跳,依旧没能避过已至眼前的白刃。一记标准的斜斩从右肩划过了左腰,一视同仁地剖开了他空荡荡的胸骨和尚存柔软血肉的腹部,从中喷洒出了乌漆的体液,与其说是血液和脏器、更像是溃烂黏黑的泥污。

稠密的黑雾在眨眼间裹卷了安定的身体,强行把没被完全斩断的肢节连黏在一起,安定呻吟着踩住淌了满地的血、蹒跚着又站稳了脚。那家伙的刀身映在镀黑的蓝眼里,明显攀爬了更多血迹和锈渍,他轻笑了一声、居然强撑着提起刀再次扑了上去。这一刀被对方轻轻松松挡了下来,可他竟又摇摇晃晃地挥出了下一刀。

或许是忌惮着安定淌满黑血、被瘴气环绕的模样,那家伙在举刀挡开攻击的同时没有再补一刀,只是顺势踹进了安定的心窝,用蛮力把他摔出了数米之远,然后迅速跳出了脚下的这片血泊。

“呼、呼……你可真是一把不好对付的刀……”

倒飞出去的安定重重滚落在地,一时间、除了翻涌缭绕的黑雾,他周身再没有了其他动静。确信他暂时失去了行动力,大和守安定才大口喘着气、半跪在地上检查伤口,那家伙肩披的羽织本就涂满鲜红血花,又被喷墨般的黑血绘出了一道道枝杈,衬着浅葱染的底色、就像一冠开在晚春的花树——这画面烙在清光眼中,不知为何扭曲成了如此错乱的景象。

清光用力挤挤眼睫,驱走视野中如同幻觉的光雾。和安定之间的共鸣变得气若游丝,但依旧坚韧地存在着,他还有气息,不要紧的——如此劝慰着自己,清光抑制住了想要奔向安定的冲动,专心应付眼前的对手,可被疚意点燃的愤怒还是烧得肺腑灼痛。

清光狠厉地向前接连劈几刀,把黑衣红眼的付丧神逼退了半步,对方却敏捷地擦着刀光跳到了身侧、斩向了清光没做防备的后肩。清光甩动骨刺刚挡下这一击,刀光又在那烦人的响亮足音中从正面袭来了,这次清光的反应慢了一拍,非常勉强地截住了刀势,那锋利的白刃立马收刀、又从另一侧斩了过来,把他支撑身体的那条附肢横劈成了两半。

清光脚步踉跄着甩开这家伙,对方又如影随形地紧追上来,创口还没来得及填补修复,那刀尖就卷着灵力穿透黏腻的黑雾、又换了一侧刺向他。那个加州清光已经彻底摸透了他的行动模式,不再给他创造任何近身牵制的机会,在这家伙灵活如旋舞的攻势下,袭来的刀刃仿佛来自四面八方,每一刀都变得无法预判。

本就伤重力竭的身体变迟钝了,清光只能不停地用肢体硬生格挡,很快就挡不住这密集而迅猛的刀光。又一记刺击突破了清光的防线,在被刺中的霎那、清光也拢起了仅剩的所有骨刺猛扑过去,对方终于在飞动的骨尖和血花中果断后撤了,踩着那清脆的脚步退到了几步之外。

“好难缠啊、你……”

清光喃喃着捂住被贯穿的侧腹、晃晃悠悠地站稳,奋力睁开视野模糊的红眸,看着这个立在前方的付丧神。他的洋服早已被看不出颜色的血浸透了,手中的刀身覆满了锈点,清光确信他的身躯深处也一定被修正者所说的力量啃噬着,可这家伙只是粗暴地擦掉了不断流出唇角的血沫,反倒像个胸有成竹的猎手,挂着游刃有余的笑容。

这么明显的虚张声势和逞强,这家伙、其实伤得不轻也痛得要命吧?即使如此、他依旧紧握着刀摆好架势,机敏的红眸直勾勾地锁定着清光,不打算放过任何杀过来的机会——清光不得不如此承认,他们确实是本质一致、同样不肯服输的冲田总司的刀,可既然如此,为什么……为什么他要遵循那所谓的正确,一次又一次地破坏那些本该幸福的改道向前的河流?

想到这里,清光的犬齿愤然咬进下唇,他想再次举起刀、扑上去撕碎这家伙裹在黑色洋服里的身躯,可他甚至无法灵巧驱动那沉重的双手和附肢了。持续的损耗让溯行军提供的修复再强也无济于事,那些新生的骨刺和肢体愈发不受控制,无视清光的意念擅自在半空中延展,受过重创的肩背和腰腹颤抖不止,他现在只是站稳身子挡住道路就耗光了力气。

有草鞋踩在地面的轻响靠近过来,是那个一身浅葱素白的大和守安定。那家伙简单处理了伤口,提着刀踱步到加州清光身旁,他身上沾满了安定的血、又混合了他自己的血,浓烈的血味竟让清光一时间分辨不出区别了。

“怎么没彻底下手,真难得呢——”

“再等等,还有点事情想问……都那个样子了,应该不成威胁了。”

“那——剩下的这个、一起解决?”

说罢、他们以默契的站位并肩而立,目光却直接越过了清光的身影,一同望向总司和监察官所在的方位。这两个家伙已经没再把他当做敌手——意识到了这一点,从清光周身爆开了针刺般的瘴气,哪怕足肢还没有恢复使唤,连铺张在半空的灵力也半明半灭了,他还是强行撑开了所有的骨刺和利爪,做出了阻拦二人的模样。

“……还能再战?你就要撑不住了吧、我猜——”

两个付丧神脸上闪过了惊讶。加州清光挑起眉头看着他,清光从这家伙眼中读出了一丝悲怜,真是虚情假意、令人作呕——清光表露了不加掩饰的憎恶和杀意,而那个加州清光似乎透过他们之间的感应理解了他的意思,苦笑着提起刀尖、重新对准了清光的喉咙。

这时、那个大和守安定警觉地扭头,猛然朝另一侧抬起了刀——从刚才的战圈传来一阵有如心跳的异响,或许是听到了两个付丧神的谈话,安定竟然从血泊里挣扎着爬了起来。

一簇簇浓烈的黑烟正在争抢着往那小小的身躯里钻,在修正者粗鲁的填补和修复中,安定佝偻的背脊不停地痉挛,过大的创口让再生的肢体几乎不能自控了,他依靠铅黑的骨刺支撑平衡、抽搐着站直身体,甩掉满脸的血迹瞪了过来。

“或许我刚才确实应该给你一个痛快……”

听到大和守安定的轻叹,安定恶狠狠地吐了一口嘴里的血,跌跌撞撞地朝着清光的方位挪移过来。粘重的瘴气缠绕在他周围,唯有一双蓝眼明亮得像雨后的晴天,他每走一步都要咬紧牙关、奋力维持着理性,就算这样他还是双手持刀、不偏不移地指着那个大和守安定。

“二对二、才算是公平的对决呢……是吧、安定?”

在两人重新激荡起来的共鸣里,强烈的决意从另一端传递了过来,清光不由得勾起了无奈的笑意。他悄悄瞥了一眼身后,当确信了总司没有再次关注这边的战局,他放心地呼出一口浊气、随后握紧刀柄、强行驱使身躯摆好了出刀的架势。

“……你那两个小怪物,表现得有点超乎预期了哦。冲田小子,为此骄傲吧。”

始终在观战的监察官收回了目光,摇摇折扇对着青年叹道,可是即使刀刃和骨质的鸣响就在后方不远处震荡,冲田总司也没有余力再把一切动静揽入耳际了。他和修正者的僵持已不能被叫做对峙,或者说、新撰组和修正者之间从来就不是一场平等的交易。

扭动盘结的瘴气像一根根粗壮的藤蔓、不断攀爬而来,以堪比攻击的力道狂乱地涌向总司,蜂拥着想要尽快催化这位一番队队长。总司不断地挥动刀刃劈碎雾霭,这些黏黑的瘴气却无穷无尽,有生命般的在他周身重新聚合。

总司仍在尝试前进,从未停止过迈动双腿。他被修复过的肩膀和胸膛上鼓起了一块块肉瘤,底下有东西不断鼓动、和环绕的瘴气互相呼应着,就连尚未受到填补的肢体也爬上了隐约的黑色纹路,覆在裸露袖口外的手背上如同碎开的裂痕。唯独值得庆幸的是,那种解构崩散的力量确实被有效地减缓了,那些灰白噪点不再闪烁增殖、只是静止地悬浮在半空,像一块块突兀拼接至此的碎片。

“这座城中尚未接受增幅的新撰组成员,当前只剩下你一人,根据我们的判定,你的实力和价值只有使用了我们的力量、转化为完全体才能彻底地体现。如果你依旧固执己见、搞不明白局势,可以做一个简单的选择。”

在逐渐凶暴、露出真实面目的瘴气之中,修正者那灿烂迷眼的星点光流也显得突兀极了。遥远彼端的高位者们依旧是那副毫无平仄的语调,示意总司去看天守阁下的战场——那些付丧神意外地被逼退了一段距离,有一个高大威猛、犹如煞神的身影横扫了他们的攻势,以此作为冲锋的间隙,仅存的十余位队士和溯行军护卫掀起又一轮猛攻,而那个气势磅礴的身影已经迅速举刀斩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是躯体已经彻底异化的近藤。和其他陷入失控的队士不一样,近藤很明显保留着清醒的意志和原本的面目,那融合了半边非人之躯的姿态看上去竟和总司的两个护卫有些许类似,这也恰好验证了监察官所言——近藤正是历史扭曲的核心,他也是特别的。

近藤斩出的每一击都勇武而凶悍,从他身上延出了数道附肢,每一条都是堪比刀刃的锋利,只靠带起的刀风就把那个胁差和短刀逼得节节后退。新撰组内的事务总是由土方代而管理,有一个事实似乎很容易被忽略——近藤勇才是试卫馆的主人、新撰组的头狼,作为渴血狼群的引领者,他本来就是实力最强的那一位。

近藤展露出的威严和力量完全无愧于局长之名,可此刻再强的剑士也是孤身奋战,敌人的付丧神却有四振。城中的噪点光斑也只是暂停扩散并非完全消失,依旧持续影响着战力,哪怕虎彻刀护卫和其他队士再舍身应战,他们和近藤的攻势也迟早会寡不敌众地力竭而衰。

“如果你执意要帮助近藤勇,就必须接受这份力量,否则你只会成为拖累他的累赘,也根本无法跨过自愈力的阻拦。如果你不接受我们提供的增幅,就要马上回到你应该面对的战场,去履行逆向撼动历史的任务。冲田总司,我们期待你选择的展现价值的方式。”

当青年俯瞰搞清了战况,修正者抛出了准备已久、称不上是选择的选择。周遭的声响静了一瞬,只有那位监察官合上折扇的声音尤其刺耳,他早就退至了安全地带旁观,和修正者的讯号流保持着互不干涉的距离,那些瘴气也没有近身攻击他,似乎在忌惮着监察官的身份。

晶莹剔透的讯号光点在头顶盘绕,等待总司做出抉择,监察官也面露悲悯地看着他、金翠的眼瞳闪烁着估量和评判,可作为二者关注焦点的总司只是紧握着刀立在原地,他歪着头想了一下,突然使坏似的笑了起来、转头对修正者抛来一通反问。

“诶……修正者大人这么心急吗?就算我不用这种增幅又能怎样呢?让我发挥想象猜一猜哦……该不会,一旦我和近藤先生被完全转化,我们就会被你们拿去、唔,用你们未来的说法来讲,复写?总之,就会出现很多以我们和这份力量为原型的、仿造的溯行军怪物……就像泥塑的雏人偶那样,为你们口中的‘今后’提供助力?……哈哈、我乱说的,不会是猜对了吧?”

说罢、他倏地收回了那恶作剧的笑容,目光冷然地盯着修正者的讯号流。面对总司的挑衅,那团光流只是围绕他旋转了几圈,当中的无机之声没有因此产生任何变化。

“……这个问题目前无法向你作答。但有一点我们可以承诺,你、还有你们所有人,使用至今的身躯本就是由这种构造组成的,由于你的特殊性,即使转化完毕也不会影响个体意识,你无需对此有所抵触。”

又是如此明显、甚至不加掩饰的诡辩和谎言——使用修正者的力量明明要付出高昂的代价,其终点就是燃尽生命和灵魂化为尘屑、或是彻底失去自我成为只懂战斗的器物。修正者还在阐述着他们的说明,而总司却好像没听见似的,仰起头望向了天守阁下的战场。

这里早已没了可以操纵和解读的人,那盏浮空的罗盘还在无意义地滚动着甲府城内的监测数据,一排排跳跃的字符在本丸城池中投射了闪烁的荧光,宛如影像里见过的、百年后繁华城市里不夜的霓虹。在这光芒的辉映下,被包围的近藤带领残存的队士们负隅顽抗着,哪怕身上血迹斑驳、受过伤的肢体被修补成更加狰狞的样貌,他的气息也丝毫没有紊乱,稳稳地高举虎彻突入敌阵。

“……这就是、近藤先生以己身的意愿和死志迎接的战斗啊……他确实不需要我的帮助呢……回想起来,受了枪伤假装没事的那时也好,和那些幕臣老狐狸纠缠周旋时也好,还有以前遭遇难题和困阻的时候,他从来都是独自揽下来的……而我只需一心挥刀、斩向前方就行了……原来如此、一直被他和土方先生护着的那个人……是我才对……”

专注地把近藤的一招一式刻录在眼中,总司恍惚地低喃道。他轻轻地阖上眼思忖了片刻,再睁开时、眼中已经充满了聪敏的狡黠。

“决定了——你们提出的办法,我哪个都不想选。”

总司朗然一笑、抬手间一记疾速的横斩,修正者的讯号流就被斩了个粉碎。

“其实根本就没得选嘛……我可不想被挡在去往战场的路上,这种感觉太讨厌了,可是被你们当成工具随意遣使也很不爽。如果想要发挥最大战力,不把把刀运用自如可不行呢……所以、你们那份力量到底有多好用,就让我以实战验证一下吧。”

说着、总司扭头看向了在他身后数米之外的战圈,有两个姿态狞怖的小小的身影毫不退让地拦在道路中央,确保了他能够安然地在这里尝试前进。浓重而腥气的铁锈味正源源不断地从那边飘荡过来,而原本激烈的打斗声却放缓了。

——是时候过去了。

他踏了几步感受着那股阻止向前的力量,靴子在地面上踩出坚硬的响声,但他没再继续向前走,而是转过身背朝了天守阁。总司迈动脚步、轻松地往反方向走去,那一双双拉拽阻止他的无形的手猝然消失了,只留下迸溅的水花在他身侧奔涌。

总司指尖主动钩缠起一缕黑雾。肩头冒出了又痛又痒的骚动,他不以为然地瞥了一眼,余光瞄见了那位监察官也跟了上来。

“怎么、监察官大人也要再拦我一次吗?”

“不,年轻人选的路我是不会干涉的。哎、已经违规太多次了,得想想检讨书怎么写才行啊……”

金发的太刀付丧神摇动扇子自说自话着。谈话间,总司手中的一文字则宗震荡出激锐的敌意,几乎要化作能够听到的刃鸣,他疑惑地在爱刀和监察官的面容之间看了看,脑海里琐碎的信息忽地拼凑了起来——如此有针对性的敌意、对方拒绝拔刀的坚持、刀鞘中令人熟悉的响动,还有围绕他的逸话被相斥否定、会产生如此剧烈的动摇的理由……这一切的原因,他好像终于想明白了。

总司凝视着太刀付丧神的翠眼,郑重地试探道。

“监察官大人,我可以再问你个问题吗?我好像猜到了,你的身份……难道……是那把真正的…………”

“这可是高级机密哟。冲田小子、别磨蹭了,去属于你的战场上战斗吧。”

“……监察官大人真奇怪,我可是恨不得马上杀掉你的敌人诶。”

说了半截的话被监察官抬手打断,反被教训的总司扫兴地摇了摇头。前方的血味更加浓烈了,他不再有半刻耽搁、快步赶了过去,一声幽幽的轻叹自背后传来。

“……只是被爱、就会一事无成……没想到,会在这里把这句话说出口啊。”

总司迷茫地皱了下眉、继续往前奔去,从眼前的雾霭中逐渐浮现了小小非人者们的身影。

为了再次阻挡那两个家伙,清光和安定一致决定了铤而走险,不再克制地放任了躯体失控,任由裹满瘴气的肢节绕过理性扑向对手。这是种非常怪异的体验,清光再次俯视着自己的行动,他和安定的身躯不再拘泥于握刀挥斩、而是骨刺和爪足并用地撕咬猛扑,数条骨节在背后自行舒张扭动、显得他们犹如两只发狂的疯兽,撕向敌人的模样看起来和那些尽失自我的溯行军怪物好像也没太大区别。

变得完全不可爱了,清光想。连他自己都目不忍睹的丑态,幸好、幸好那个人离开了这片战场,不可能看到了。

在乍起的猛攻之下,加州清光与大和守安定起初有些失措,极其小心地格挡袭来的爪尖和骨刺,躲闪对他们而言堪比剧毒的血肉,猝不及防地被抓扯出了一道道爪痕和裂口。但他们显然急于跨越这道防线前去追击,很快就强迫自己适应了攻击的节律,对清光和安定展开了不顾防守的迅捷反击。

眼花缭乱的刀光中,两个非人者的附肢和长爪被接连斩断刺穿、又立马臌胀新生,断面喷出的黑血溅在两个敌人身上,他们沾满锈点的刀刃也紧跟而来,迎着血花劈砍向了刚刚长好的肢体,短短一段时间内双方已在爆发的疾攻中来往了数个回合。

“哈啊、哈啊……这样耗下去只会没完没了!安定!找机会给致命一击!”

在满地残肢不断升空的灰烬里,黑衣红眼的付丧神喘着气怒道,迅速后跳着拉开间合、寻找着出刀的时机。没等对方话音落下,清光立马清醒过来、竭力寻回了身躯的主导权,驱使着钝重的双臂重新举起打刀,在加州清光斩向他脖颈的刹那间接住了这一击。

另一侧几乎同时响起了锵的一声脆响,那把刺向安定的凶刀也在逼近要害之前被险险地拦住了。见这一轮杀招被纷纷截下,非人者们也没再重新攻击,两个付丧神谨慎地后退撤开,拉开了一段足以使用突刺的距离。

“下一斩……你们绝对躲不掉了。”

清光听到那个大和守安定口中笃定的宣告。

这家伙说得没错。这场看似狂暴的攻势被看穿了本质——他和安定已经耗尽了气力和底牌,这只是在烧灼最后的生命力、以身为盾地拖延时间罢了。而亏空的灵力和持续的反噬让敌人们也无法再持久应战,双方接下来的一刀、将会直接决定赌上一切胜负。

在慢慢恢复的知觉和五感中,清光忍耐着重回身体的痛楚和脱力、一步步缓慢后退。他的背脊轻轻撞上了冰冷又滚烫、兼备了锐利和柔软的什么东西。是安定的后背。

清光小心地控制脊骨的尖刺不去伤到他。安定从刚才起就保持着举刀御敌的姿势、直直地站在原地没有动过,他的身躯快要不听使唤了,由于主观摒弃了疼痛而变得木然,和清光撞在一起的瞬间、他甚至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眨了眨有些涣散的蓝眼、含糊不清地喃喃着。

“…………冲田、君……呜……清、光…………?”

“是我哦、安定……是我在你背后。”

“啊……清光在这里、我就放心了……”

清光立刻答道。逐渐明晰的视野里,清光看清楚了安定的伤情,蓝眼付丧神浑身几乎没有一块还是原本属于自己的肢体,像一具看似完整的外壳,内在血肉被一次次的愈合修补替换得干干净净。清光又把目光投向自己,他爪尖的嫣红早就落尽了,惨白的皮肤覆满了重创再伤愈后的铁青和锈痕,密密麻麻的肉芽和骨尖不断蠢动着,试图咬破皮肉钻出来、控制他尚留人样的部分。

他们心知肚明,实际状况要比那两个家伙预想中还糟糕。身躯的使用时限已走到最后,伤口自愈的速度也赶不上受伤的速度了,即使创口和断肢还能修补,新生的血肉也会一次比一次猛烈,把本来的他们蚕食掉,直到完全退化为溯行军怪物的一员——清光并不想成为那样的东西,安定显然也不愿意。

他眼前浮现了刚才陷入失控的自己的样子。如果是比那还要不像样的、更加狼狈的丑态,无论如何也绝对、绝对不想给那个人看见,不如就现在、趁他还能以清晰的意志举起刀的这一刻……

清光暗自地想着。即使没有说出口,这些惦念也完整地传达到了那一丝共鸣的彼端,贴在清光脑后的蓬乱马尾微微晃了一晃,安定轻轻点了点头、开口回应了他的想法。

“……那就……继续上吧,斩了他们。”

“好、我们一起——”

那就一起死守着那个人向前的去路,直到刀也碎裂为止吧。

安定提出了简单干脆的办法,清光爽快地嬉笑着应和了他。

于是,小小的非人者——曾经是冲田总司爱刀的付丧神们,背靠背地持刀而立,他们平静地放稳呼吸、颤颤巍巍地抬起白刃,刀尖仍对向他们各自的敌人、丝毫没有偏斜。

几步之外,加州清光与大和守安定把付丧神们的模样收入眼底,脸上依次浮现了数种复杂的神情,最终停留在了坚定的决然上。他们互看一眼、同步前跨,双肩齐平、举刀微倾,平青眼的姿态干净利落。

付丧神们做好了截住攻势的准备,哪怕布满伤痕的身和心一旦接下这一刀、可能就再也无法驱使了。不如说、他们仅凭那一丁点残破的内核和微不足道的执念,一路追逐着撑到这种时刻,本身就已是奇迹。

清光端正地双手持刀、看向刀刃前端的曾经折损过的铓子。他在那一天做出了舍弃和抉择,直到时之政府的部队到来之前,他和安定一定都是幸福的,他想。

不、即使是敌人攻入后的这短短数日,他们也是幸福的。能够再次以自己真正的模样和总司并肩作战,再次建立这样的信任和默契,还有什么遗憾和不满呢?

……也不对,遗憾还是有的。如果再早一点鼓起勇气现身在总司面前就好了,如果再坦诚一些面对这样的自己就好了。或许这就是……已化成尘埃的一员、又即将回归尘埃的付丧神们,最大最深的懊悔了。

但是没关系,他们只是历史河川之中被抹去了痕迹的、两把没有名字的折刀而已。

清光和安定被对面闪着光的刀尖直指着。他们因握刀紧绷而挺直的后背紧贴对方,互相传递着非人之躯的温度,孤注一掷的意志化解了鼻尖的酸涩。

看准间合、估算轨迹、抬刀格挡——

黑蒙蒙的雾霭被荡开,从身侧席卷了一股携着血味的风,突刺技没有袭来,前方本该迈步出刀的敌人们警惕地定在了原地。

啪嗒、啪嗒——付丧神们听到了,坚硬的军靴踏在地面、快步奔来的声响。

然后,一双温热的手护在了付丧神们身前。

然后,清光和安定看到了冲田总司的背影。

他回来了。

一身黑色洋服的青年举着刀严实挡在前方,牢牢护住了濒临破碎的付丧神们。

清光和安定保持握刀的姿势呆立着,连眼睛都不敢眨动,生怕这是自己摇摇欲坠的理智生出的幻觉。

随着总司抬手的动作,他高高的束发在背后晃荡了一下,对面二人见状紧张地举着刀后退几步,赤红和湛蓝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紧盯总司,眼中眦满的不仅有万般惊诧,还有掩不住的哀戚和悲恸。

那二人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清光和安定在瞬间也理解了,因为他们也瞪大了双眼、怔怔看着总司身上正在发生的变化。

一团团浓度极高的瘴气围着他跃动旋舞,发丝般的几缕黑雾正以一种恰到好处的匀速往他身体里钻,那并非粗暴无序的蜂拥而入,显然是被他主观控制着的结果。总司伤愈修补过的那边肩胛已经抽条出了白亮的骨芽,整个背脊散发出惊人的高热,鼓出的瘤结如脉搏般砰咚砰咚地跳动着,把洋服硬挺的衣料撑得凹凸不平。

清光和安定都体会过那种敲骨剜心似的增幅过程,知道是何等痛苦的折磨,总司却摆出了不以为然的神情,哪怕身上崩散的灰白光斑也并未消失,他也只是擦了一把覆满前额的汗水和血滴,带着笑意对前方的加州清光与大和守安定招呼道。

“我的对手、确实是你们呢……久等了哦。”

被指向的付丧神们身形一僵,胸膛却剧烈地起伏着,用力绷紧的眉头和下颚让他们脸上缓缓褪去了复杂的表情,变成了一种怒目而视的故作的凛冽。

那个加州清光紧紧攥着刀柄,过于用力而颤抖的手指快要把柄卷和蛟革一起握裂,他的薄嘴唇张张合合,像是有话反复涌上又吞了回去,然后他强行挑起了嘴角、咧出一个弧度不怎么好看的笑。

“哈哈、果然……还是……到了这一步呢……”

“……冲田君…………”

另一个大和守安定神情恍惚地念着青年的名字,眸中的湛蓝沸腾着波涛、在泛红的眼眶里涌动着。这一次,总司略有深意地朝他们多打量了几眼,又扭头把清光和安定的模样印在眼中,而后他甩了甩透过衣袖流到指尖的血,对依旧滞在原处没动的两个护卫笑了笑,温和而赞许地说道。

“已经够了,好孩子们,你们做得真好……接下来、就是我的战斗了。”

青年的话语震入清光的耳膜,视野顿时被涌上的水光扭曲了。

他身躯深处剩下的最后那点力气倏地就被抽了个空,强撑站立的双腿变得仿若无物,连手臂也沉重得不能忍受。清光趔趄地晃了几下,身后的安定也背脊一松,他们浸满水雾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总司,缓缓倚着对方滑坐在地,全靠互相支撑的借力才没摔得那么狼狈,肢体像一滩被吸附在地的烂泥、怎么也抬不起来,只有握着刀柄的手爪丝毫没有松开。

确保了两个非人者护卫的安全,总司把目光投回了前方的敌人们。他的脊骨已经完整冒出了一条锋利而柔韧的骨刺,卷着瘴气在身后自行缭绕,而总司像是后脑长了眼睛似的、看也没看一眼就评判了起来,嘴里发出不满意的啧声。

“……这种不太容易上手,构造和硬度很难准确发力,再来。”

他自语着、果断反举了握刀的手,利落地连根斩断了这条还在往外冒的骨刺。清光和安定怔忡地抬头盯着他的动作,对面两个付丧神也把这个过程看在眼里、发出沉重而愕然的急促鼻息,但总司只是轻轻地痛哼了一声。

正如监察官所说的,这座城中的力量以他为核心而存在,他是特别的。一根新生的骨刺迅速在他强烈的意志下塑造了起来,在臌胀隆起的那一刻、周围炸开了粘重腥冷的雾霭,牢牢笼住了总司和护卫们,挡住了两个敌人的视线。

浓稠的黑雾像在催化这个进程,一节节骨节和附肢有序而迅速地破土出芽,血肉反复爆裂又迅速重组。看到总司紧拧眉头、不适地弓下了腰,清光立刻紧张地握紧了手爪,安定艰难地张开干裂的嘴唇、忍不住极轻地唤了一声。

“……冲、冲田君…………”

“啊……蓝色的小家伙,是你叫我吗?我好像能听懂你们的声音了哦。”

顷刻间,付丧神们忘记了要怎么呼吸。

他们眼中原本黯淡的赤红和湛蓝被一簇炙热的火光点亮了,连布满夜空的厚重阴云好似都变得明曦。他们对看了一眼,下意识地想争抢第一个说话的机会,可声音被卡在了喉中,怎么也发不出半个音节来。

真是太丢脸了、太奇怪了。清光愤恨地怨着自己,他明明藏了满心满腹的话语,为什么脑内却是一片空白、张开嘴什么也说不出口?他和安定都急得瞠目结舌,在肢节不断膨出皮肉的湿润声响中,蓝眼付丧神终于结结巴巴地吐出了话语。

“是、是我……冲田君、你……你痛不痛……?”

“嗯?不怎么痛哦,和大家承受的比起来好像差远了。果然是因为,我是他们说的那个、什么历史扭曲的核心吗……把这些亲口说出来,感觉真是做梦一样奇妙呢……呃!唔啊……也还是挺痛啊。”

刚刚轻巧说出了这种话,青年就被猛然钻出的附肢震得脚步一歪,在撕裂背脊的冲击和剧痛下勉强站稳了身子。清光慌张地想过去搀扶他,却根本驱动不了瘫软无力的身体,只能抬起有如灌铅的手臂、颤抖着探出爪尖,亲口对他念出了那个长久惦想的名字。

“总、总司……!”

听到清光的声音,青年迅速回过头,或许是想起来了清光奋力保护受伤的自己时的那副惊恐失措,总司立即眯起眼对他安抚道。

“我没事的,别担心……噢、这个还不错,作为爆发的助力也足够了,留下来好了……其实我之前看你们战斗时就觉得了,溯行军的肢体真好用啊,好想试试看呢……这样也算是如愿以偿了吧?”

说着,总司又端详起了面前的两个小小非人者,问出了一个让他们措手不及的问题。

“说起来、我好像隐隐约约想明白了不少事情……红色的小家伙、我问你哦,对面那两个孩子……和你们是一样的东西吧?”

——随着逸话的力量和历史自洽性遭到解构崩散,由此造成的因果也被松动了,作为代价而被抹除的历史好像不再是白白净净的一片,正在被缓缓涂上水花浸没的痕迹。

总司口吐的每一个假名都让清光轻颤不已,安定也紧张地绷直了唇线,问了这话的青年仔细观察着他们的表情,他眨眨已经泛出红芒的黑眼睛、迎上那双目光闪烁的红眸,打断了清光想要蒙骗过去的开场白。

“唔……这个、我其实也……”

“啊哈哈、你是想找理由骗过我吗?别费劲了,你们和他们有完全一样的面容,之前脑袋像卡壳了似的,但我还不至于连这点都想不通。不过你们双方之间不怎么愉快吧?从刀里散发出的杀意可不会骗人哦。”

“……真是的、总司一直这么敏锐,什么都瞒不过你呢,还是这边的家伙比较好骗——”

“你再这么嚣张,我要斩的就是你了……!”

被挤出坏笑的清光顺带嘲讽了,安定竟然有了力气还嘴。明明以是一息尚存的残躯,两个付丧神却在青年眼前吵闹起来,在他们之间萦绕了片刻的喧哗、仿若已不复存在的每一天的须臾重现。

只是这份短暂的安宁被更加猛烈的响动打破了,总司握刀的手腕凸起了盘结胀大的骨节,他刚舍弃掉另一条不称心的附肢,异常滚烫的手心让一文字则宗的刀柄都冒起了白气,新生的每一段肢体都微不可视地缠绕着缕缕黑烟。

“诶、又痛起来了……看来修正者也不是那么好利用的,我得抓紧时间才行……”

即使总司抱怨得轻描淡写,依旧无法掩盖身躯展现出的异常。这份作为扭曲核心而被赋予的特殊的非人之力,也根本不是无需代价的,修正者自然不会放任总司成为这份力量的主导者——他想要精准地掌控和操纵这副被转化的身躯,就要以血肉和生命作为燃料。

“没关系的,这点小问题完全撑得住,别小看健健康康的我哦。”

想通了这一点,两个小小的非人者表情变得凝重而铁青,总司却摆了摆手,边尝试着驱使新的肢体边得意地笑道。修正者的讯号光流在这时缓慢而恰巧地荡了过来,像在承认付丧神们的猜测,又像监视着这场被反向掌握的催熟,总司立马了隐去笑颜、冷冷地瞥了过去。

“……修正者大人,对我、不……对我们的表现可否满意呢?”

“对冲田总司的评判符合其所拥有的价值量级,十分精彩的策略和战斗,对于增幅的力量有如此精准和强悍的操控力也非常罕有。我们会持续观战并提供支援,请务必全力应战到最后。”

“哈哈哈……这种事、还不需要你们来提醒,那么、也请你们闭嘴到最后。”

说着、总司轻轻甩了一下刚适应使用的骨刺,利如刀尖的骨节将那星点光团扎得稀烂,崩碎的光斑融入周围的瘴气,让黑雾愈加澎湃地涌动起来,探出藤条似的几缕猛地往青年身上攀爬,又被他狠狠压制着退了下来——这看似顺利的主导一点也不轻松,身躯变化的每一秒都是和这份力量的搏斗。

清光和安定极力睁大有些失焦的眼瞳,把他的一举一动刻进眼底。这场转化还没按照总司想要的样子彻底完成,还有一点时间,能再多看几眼。

在这种紧要关头,总司却冷不丁地转过身凑到了小小的非人者们跟前,他蹲下来和他们平齐了视线,笑着抛了又一个难题过来。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呢,都这种时候了,亲口告诉我、好不好?”

空气陷入停顿的寂静,付丧神们被彻底问住了。

——该不该说出口?安定求助地看了过来,霎时间、无数念头在清光眼前闪过。

如果告诉了他,会不会因此为引线,揭开这条历史河川原本的样貌?会不会被他得知他们做过的一切?会不会破坏好不容易构建稳固的现状?

不想让他知道,不想让他了解,不想让他们的行为成为他的负担——如果可以,清光和安定都希望这个围绕冲田总司诞生的逸话成为真正的历史、长长久久地永存下去。

可是……可是,他们已经这么艰辛、这么痛彻地走到这里了,付出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代价,只是稍微一刻的松懈也不要紧吧?毕竟他们是贪心的坏孩子,得到了第一颗糖果、就想再拥有第二颗。所以、就让他们……

就让他们不顾后果地任性一次吧。

如此下定了决心,清光松开了紧咬的下唇、对安定点了点头。得到他的同意,安定立马抢先开了口,眼眶里噙满晶莹的水光,直迎着青年的目光诚挚地说道。

“冲田君!我叫安定!”

“……我是清光。总司、我们其实是……”

想要拼命传达的那件事在唇边呼之欲出。清光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笑着补充道。

“不、没什么……我们的名字不重要……总司、我们……会永远地、守在你身边。”

总司的瞳孔一瞬地骤张。他若有所思地歪起脑袋,久久地凝视着清光和安定,眸中像有东西席卷而过。

快要成形的白亮骨节在背后舒展,总司却维持着蹲身的姿势没有动,徒留了完整的躯壳、灵魂和内里即将粉碎殆尽的付丧神们也没有动。

突然间,清光想起来了,还有一句话必须要告诉他。无需通过共鸣的震荡,只是简单对上视线,清光就明白了、安定也有一样的念头,他们谁也不服谁地瞪着对方,哪个都想先一步抢在前头,哪个却也不忍把对方落下,最终、两个少年的话音一齐涌上了喉咙。

“还有、冲田君!”

“还有、总司……”

于是,付丧神们脸蛋上绽出了烂漫的笑意,开口喊了他的名字。

于是,付丧神们异口同声地对冲田总司说道——

“谢谢你……又一次、选择了我们。”


——To be continued——


※杂谈时间

终于……终于写到了这个部分……敌侧清光的讲述就到此落幕了;;

往回一看这一章我竟然写了足足12万字,从12月初写到现在……敌侧清光的故事也是我最想讲述的部分,能顺顺利利写出来真是长舒一口气

因为敌侧冲田组几乎和本丸的两个势均力敌,这一部分打戏为了把他们俩杀到残血写得我脑浆都见底了,他们俩真的好难杀啊!!动用了所有知识储备,还翻出了家里所有幕末剑道小说拼命恶补学习……幸好没写出太大硬伤,希望能是一场酣畅淋漓的阅读体验T T

总之,这一节就是整个故事的心脏和真相了,清光的所有秘密以及这座甲府城的核心都揭开了,从头到尾都是我蓄谋了三年的饺子醋……接下来,就是最后的最后了

下一次更新完结!喜欢的话请点个赞和推荐!评论讨论剧情大欢迎!我写文很慢很难是在燃烧生命,请给我剧情repo和评论来给我充能!!!T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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